花样

发布时间:2023-09-17 17:18:02 来源:网友投稿

冯积岐

1

其实,何玉琴的郁闷是昨天晚上就生成的——不,早在三年前,她的丈夫刘拴柱出事之后,何玉琴的郁闷就萌芽了。在这个冬日的清晨,何玉琴的郁闷被催生了,成长为一腔愤怒,不由自主地宣泄出来了。

催生何玉琴郁闷的是朱慧莲——“花样”旅社的老板娘。实际上,何玉琴责怪朱慧莲不过是个由头,她当着朱慧莲的面发泄一回,是蓄谋已久的事情,她是要宣泄堆积在心中无法言说的苦闷。

昨天下午下班后,何玉琴回到县城东郊的家中。她支好电动车,走进了卧室。何玉琴将手伸进被窝里一摸,拿起了电热毯的开关,把温度从中挡调成了低挡——被窝里的温度有点高。她以为刘拴柱睡着了,双手搓了搓,从刘拴柱身底下伸进去,给他翻身,这是她每天回到家,要做的第一件事。她的双手刚触到刘拴柱的身体,刘拴柱就睁开了眼睛,对何玉琴说,你把温度调低了?何玉琴说,你没有睡着?刘拴柱的目光中漾出了一丝厌烦,没有。何玉琴说,被窝里太热了,刘拴柱双眼眨动了几下,我咋没感觉到。何玉琴说,等你感觉到,床就着火了。刘拴柱的脊柱神经受损,腰部以下没有感觉。刘拴柱没有再吭声,他像一件家具,任何玉琴翻动。

那是在一个大雾弥漫的冬日,刘拴柱开着农用车去给凤山县城一家商场送猕猴桃,车被浓雾紧锁住了,尽管刘拴柱小心翼翼地 缓慢穿行,但意外还是发生了,农用车跌到了桥下,刘拴柱被压在车身下面,昏迷不醒,后经过抢救,他保住了一条命,只是再也站不起来了。刘拴柱抵抗着这个现实,不肯接受自己的身体,绝食、自杀,尽管最大限度地折磨自己,最终,还是自己安顿了自己——活下来,躺在了床上。他暗自期盼奇迹出现,可是,三年过去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还能站起来。但他不想放弃这份期盼,妻子何玉琴在烦躁、苦闷之时,一旦捕捉到刘拴柱眼神里的希望之光,就有了些信心。她知道,她是拿二十七岁的年轻身体和刘拴柱赌,和命运赌。

何玉琴没有离开刘拴柱的想法,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她和刘拴柱的相识完全是偶然,那时候,她十八岁,胆大如斗,稀里糊涂就和刘拴柱在一起了。对她来说,愛情不是酝酿很久的雨水,而是突如其来的风暴。在何玉琴的心目中,刘拴柱是一根钢铁柱子,他健壮如牛,激情澎湃。可是,转眼间,这根柱子轰然倒下了,还不如一根朽木。何玉琴默默地照顾着刘拴柱,她和刘拴柱一样,盼望有朝一日,刘拴柱能够站起来。

2

在“花样”旅社,何玉琴每天承受着有声有色的刺激,一旦她把这种刺激带回家中,看着瘫痪在床的刘拴柱,就十分懊恼。

冬日里,日短夜长。六点钟,天就黑尽了。何玉琴给刘拴柱熬了一碗小米粥,将他扶起来,伺候他吃了晚饭,便上了床——她在刘拴柱的床对面给自己另外支了一张床。刘拴柱瘫痪以后,她就和他分床而睡了,她的理由是:这样睡,便于刘拴柱养病。实际上,是她不愿意近距离面对刘拴柱,不愿意面对这具无用的身体。

何玉琴没有心情看电视,翻了翻手机,觉得寡味,就准备睡觉了。刚躺下,对面床上的刘拴柱叫她睡到他那张床上来。何玉琴说,你快睡吧,我累了。何玉琴确实累了,心累,身体也累。“花样”旅社有三个服务员,一个服务员每天要打扫八个房间(如果有一个服务员请假,一个服务员就打扫十二个房间)。而且,换下的床单、被罩、枕套要服务员自己洗净,晾干,收好。等她把自己该干的活儿干完,回到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了。

来嘛,睡到我这儿来。

何玉琴没有吭声,她翻了个身,把脊背留给了刘拴柱。心里想,你还是个男人吗?叫我睡到你跟前,顶什么用,只能折磨我,只能使我受罪。

何玉琴没有开口,刘拴柱说,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说,我能听见。

你睡到我跟前来,我跟你说。

刘拴柱一副乞怜的神情。

何玉琴翻了个身,面对着他。

你把我害苦了,还有什么话跟我说?话语再甜,顶什么用?我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两样?我不欠你的,我对你够好了,我都没这么伺候过我爸妈,一个晚上,我要给你翻四回身,两个小时就得翻一回,你就不想想,我能睡安稳吗?整整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太累了,你知道吗?在“花样”旅社,当我听见房间里的女人大呼小叫的时候,我才记起来,我是女人,一个二十七岁的女人!你能体会我的孤独寂寞吗?你不知道,每天我目睹着,那些满面春风的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走进房间,那种男欢女爱的气氛,像针一样在我身上扎。我是多么渴望躺在你的怀里,被你紧紧地抱着。我不能不想起,我们曾经的欢愉时光。我爱过你,很爱你,你该知足了。夜半三更,当我一个人在被窝里偷偷哭泣的时候,我就特别恨你。刘拴柱,不是我心肠坏了,我是一个年轻女人,所有年轻女人拥有的,我都应该拥有。我渴望你在精神上、肉体上安慰我,给我快乐,并不过分吧。我不是坏女人,也不想做坏女人。我不会像“花样”旅社里的那些女人一样,挽着男人的胳膊去开房。我每天下班回来,你总是说,咋回来这么晚。我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你怀疑我在“花样”旅社有了人。如果我是那样的女人,早离开了你。我不责怪你。你也不必怀疑我。我不想听你说,你即使口吐莲花,我也不想听。你现在不是男人,等你再次成为一个男人了,我们说个透亮,彻夜叙说。

3

睡过来嘛,我真的有话跟你说。

刘拴柱带着悲凉的哭腔恳求。

你能干啥?你想干啥?何玉琴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刘拴柱。睡你的觉,不要喊了。

何玉琴关了灯。

对面床上的刘拴柱不甘心,他在床上挣扎着。

当何玉琴听见响声的时候,刘拴柱已经从床上滚下来了,他向何玉琴的床跟前爬动着。何玉琴开了灯,下了床。你叫我睡个安生觉,行不行?何玉琴抱怨了一句,将刘拴柱抱上了床。

无奈中,何玉琴睡在了刘拴柱的那张床上。三年前,他们每天相拥着才能睡着。可是,现在,躺在刘拴柱跟前,何玉琴体验到的是冰凉的气息,是烂棉絮般的气息。她觉得刘拴柱只是木头般的躯壳,不是活物。她心如死灰,却像秋水一样平静,她呼出的气息,如同枯草一样。刘拴柱向她跟前偎了偎,似乎有点不安分了,他叫了声玉琴,小声说,你脱光了睡。何玉琴说,你再这样,我就睡到我的床上去了。刘拴柱果然不吭声了。何玉琴看不见刘拴柱面部的表情。黑夜如同一堵墙似的,冷漠地站立在两个人跟前,夜晚的声音呓语般的,充塞在房间里。何玉琴觉得,她的肩头湿湿的,伸手一摸,刘拴柱流泪了,无声地流泪。泪水打湿了何玉琴的衣服,湿了她的心。何玉琴说,你咋了?哭啥呢?刘拴柱说,我难受。何玉琴说,要不要去医院。刘拴柱说,不要。刘拴柱伸过来一只手拉住了何玉琴的手,可怜巴巴地说,你脱光,搂着我睡,行吗?三年了,刘拴柱从来没提过这种要求。何玉琴突然觉得,刘拴柱比她更可怜,更可悲,更需要安慰。她顺从了刘拴柱,坐起来,脱了衣服,侧身躺下,一只手臂搭在刘拴柱的腹部,像画家一样,描绘出了一个要搂抱而没有搂抱的姿势。何玉琴觉得,这样睡觉很别扭,那条胳膊从刘拴柱小腹上挪下来以后,仿佛是多余的,没有地方搁置。不挪下来,又觉得胳膊好像死去一样,没有了温度。刘拴柱突然放声大哭,哭声苍凉,悲怆。何玉琴也哭了,她只是抽泣,浑身抽动着,好像谁把她放在火上烤。

何玉琴先止住了哭,她准备下去,睡到她那张床上去。刘拴柱拽住了她的手臂,抽泣着说,我有话跟你说。何玉琴说,你说。刘拴柱说,今天是咱们结婚的日子,七年前……刘拴柱欲言又止了,何玉琴叹息了一声,躺着不动了。难怪,刘拴柱要搂着她睡,我怎么记不起来,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4

何玉琴一夜未曾安宁,六点多又醒来了,见刘拴柱还在熟睡,就悄无声息地穿上了衣服,去洗手间洗漱完,推上电动车出了院门。

浓雾锁住了清晨,树木、电线杆、建筑物都面目不清、暧昧糊涂,电动车的灯光如同在水里浸泡久了的木头,肿胀而虚弱。县城东关,一家卖油条豆浆的小铺子已经开了门。何玉琴走进去,要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她正吃着,一对三十岁上下的男女走进来了,他们刚坐定,女的问,你还回小区?男的说,回去暖一暖被窝,她七点五十下班,等她进了门,我再去上班。何玉琴抬眼一瞅,就知道,这是一夜销魂的野鸳鸯,他们老早起来,回家给妻子或丈夫做样子。这种人,何玉琴在“花样”旅社见多了。

何玉琴进了“花样”旅社,把电动车放在了一楼的楼梯下,她抬眼一看,一男一女,两个背着书包的客人走进了值班室,她跟了进去。这两个人是来值班室退房的。何玉琴打量了几眼,用平静的口气问那女孩儿,十几了?女孩儿没说话。等那男孩儿把退到手的钱拿上,何玉琴又问那男孩儿,十几了?男孩儿不回答,向外走。何玉琴不依不饶,跟在他们身后,提高了嗓门儿,十几了?阿姨问你话,聋了吗?关你什么事。男孩儿撂下一句话,拉上了女孩儿,一溜烟跑出去了。

两人走后,老板娘朱慧莲上了床,她还想再睡一会儿。何玉琴走进值班室,用目光揪住了朱慧莲,姓朱的,你少造些孽,行不行?朱慧莲一看,何玉琴冷眉冷眼。咋了?大清早,发什么神经?何玉琴说,你说咋了?娃们才多大?她曾经心平气和地跟朱慧莲说过,有些钱能赚,有些钱不能赚,不要给娃们开绿灯,娃们正在长身体,把身体弄坏了,学业完不成,就成你的罪过了。朱慧莲说,咱不留娃们住,娃们就会去别的旅社住,咱能管得住自己,能管得住别人吗?只能怪家长把娃没教育好,给他们钱,叫他们玩……

在这冬日里的清晨,当何玉琴再次看到这样的情况时,她愤怒了——也许愤怒之火是由昨晚上的坏心情点燃的。她指着朱慧莲说,你这是损阴德,知道吗?何玉琴嘴里寒气逼人。朱慧莲没有想到,何玉琴如此愤怒。按辈分,何玉琴该叫她小姨——何玉琴的母亲和朱慧莲是堂姐妹。因为有这层关系,朱慧莲才答应何玉琴到她的“花样”旅社上班。既然何玉琴嘴上不饶人,揭她的短,不留情面,那她也就不需要顾忌了,朱慧莲冷冷地说,不用你来教训我,我的生意,我自己做主。你别给我找麻烦。你家拴柱是个废人,你守活寡,是你命不好,这能怪我吗?别把气往别人身上撒。朱慧莲只顾自己痛快,没有看见何玉琴拳头攥紧,浑身颤抖。最后,还是其他服务员来拉走了何玉琴。

5

何玉琴很小心地叩了两下门,里面无人应答。隔了片刻,她又弯起中指,叩了两下门,说道,服务员,有人吗?依旧无人答声。何玉琴用钥匙打开了门,准备打扫卫生,她刚一推开门,就看见了她不该看见的场景。何玉琴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这样的场景糟蹋了——正在动作的男人非但没有呵斥她,反而朝她点了点头。何玉琴知道,这是在故意羞辱她。女人一张淫荡的大脸扭过来,说,没见过?何玉琴强忍着一腔怒火,狠劲地拉上了门。

何玉琴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客人走了,地板上乱扔的卫生纸,一团一团,如同开败了的花;
烟头堆满了烟灰缸;
几个空啤酒瓶子倒在茶几上,一副破败相;
被子揉成了一团,蜷缩在一起;
床单上的体液不知羞耻地污脏了几处。何玉琴抹下被套,扯下床单,拿下枕套,把张扬着斑斑污渍,散发着浓重的味道的布草卷在一起,塞进了垃圾车,开始清扫房间。卫生间里,用过的沐浴露瓶子和洗发水瓶子扔在地上;
垃圾筒旁边,一条污秽不堪的女人内裤丢在一旁,扫一眼这些脏物,何玉琴就恶心。但这是她的工作,为了挣工资,即使厌恶,她也要干下去。

有时候,一个房间,何玉琴一天之内,要打扫几次。前面的客人刚退了房,又有一男一女登记了钟点房,两三个小时折腾之后,房间里一片狼藉。这些男人和女人,把短暂的欢愉,把汗渍,把宣泄欲望之后的残渣留在了房间,何玉琴又要去打扫一次。

何玉琴觉得她要崩溃了,她撂下手中的活儿,跑到了一楼的收银台,跟朱慧莲说,我不干了。朱慧莲连声问她咋了?何玉琴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他们大白天……真不知羞耻!何玉琴竟然语无伦次了。朱慧莲一听,哈哈大笑,人家那样,关你什么事?一惊一乍的?何玉琴说,我受不了。朱慧莲说,有啥受不了的?你没见过,还是没听过?何玉琴说,这样的客人,咱以后不收住行不行?朱慧莲说,谁家的旅社、宾馆规定客人住进去,不准那样?咱有什么权力去管人家那事?何玉琴說,男人和女人同住一个房间,叫他们出示结婚证。朱慧莲说,公安局没有这个规定。再说,你咋知道人家就不是两口子?咱有什么权力去问人家?不要生闲气,管闲事了,干活儿去,习惯了就好。

习惯?何玉琴无法习惯,很难习惯这样的环境。尤其是,当她目睹一个年过花甲、头发几乎全白了的老头子和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走进房间的时候,当她听见那个年轻女人装模作样地发出声音的时候,她心里即刻升腾起一股仇恨来,既恨老头子,又恨那女人。她故意在楼道里走动,把脚步声弄得很重,边走边哼秦腔;
她挥起拖把,一边拖地,一边用拖把的把儿在地板上狠劲地杵,她可笑的用自己制造的噪音压抑心中无名的怒火。

何玉琴和朱慧莲的争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争吵完,她两个月没有来上班。

可是刘拴柱每天要吃药,要理疗,她不挣钱,就等于放弃了给刘拴柱治疗。她这年龄,说老不老,说年轻不年轻,她除了在旅社干服务员,还能干什么呢?两个月之后,她又回到了“花样”旅社。

6

人的习惯是很可怕的。果然,何玉琴被朱慧莲言中了,时间长了,何玉琴看惯了男男女女拉着手进了房间,嗅惯了他们制造的气味。回到家,何玉琴一个人躺在床上,眼前不由得浮现着那些男人和女人勾肩搭背的身影,当她长长地叹息一声之后,对面床上的刘拴柱就叫着她的名字,问她怎么了?病了吗?她闷声闷气地说,你睡你的觉。刘拴柱当然能听得出她的言语中溢出来的情绪:烦躁、苦闷、失望、沮丧。刘拴柱没再吭声。何玉琴在脸上抹了一把,泪水从指缝里涌出来了。我上辈子作什么孽了,老天对我这么不公?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何玉琴用被子蒙住了头,生怕自己哭出声。

她躺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她起来,下了床,去给刘拴柱翻身。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将一双手慢慢地从刘拴柱身底下伸过去,很小心地将他翻过去,而是双手抓住刘拴柱的肋间,像翻动一捆子柴火似的,将刘拴柱猛地朝里面一翻,刘拴柱“哎哟”了一声。她的言语如同枣刺一样,直扎刘拴柱的心。咋啦?刘拴柱不知道,为什么何玉琴这般烦躁?为什么发脾气?刘拴柱没有抱怨,一声不吭。

何玉琴再次上了床。她关了灯。她睁大眼睛注视着房间里的黑夜。黑夜如秋雨一般,淋了她满身,淋在了她的心上。淋在她心上的还有人的泪水——对面床上的刘拴柱在低声啜泣。何玉琴侧过了身,脊背朝着刘拴柱睡觉的那张床,闭上了眼睛。

7

何玉琴觉得,一天的不顺遂是从清早开始的。

清早起来,她和朱慧莲吵了嘴,她强忍着,没有离开,八点以后,她开始打扫房间,一个房间还没有打扫完,朱慧莲安排了钟点房。进来了一男一女,他们一看,她正在打扫,那个大约五十岁的男人跟女人说,我下去买些苹果。女人要跟着男人下去,男人说,外面冷,你就别下去了,房间一会儿就收拾好了。女人坐在了沙发上,看着何玉琴拖地。何玉琴一抬眼,觉得这女人眼熟,却叫不上名字来。她故意说,女子,有二十岁了吧。女人扑哧一笑,有那么年轻吗?二十六了。何玉琴的拖把在地板上来回拖动着,思绪飞快地转动,究竟在哪儿见过呢?想起来了,她不是娘家表舅的女儿吗?何玉琴假装不经意地说,你可是姓何?女人有些吃惊,站起来了,你咋知道的?何玉琴搪塞道,我猜的。我姓何,我猜,你也姓何。你家可是在何村?女人说,是。何玉琴说,我也是何村的,你应该叫我姐。女人站起来了,她上下打量了何玉琴几眼,改了口,我不认识你。我不是这个县里的人,我是户县人。何玉琴说,我认错人了?两个人正说着,那个男人提着一袋子苹果进了门。那个男人刚一进来,女人就说,走,咱不在这儿休息了,另找一家。男人说,为啥?女人说着,走出了房间。男人跟在了女人身后,一脸的莫名其妙。何玉琴朝那一男一女唾了一口。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吗?装啥正经?那女人一听,回过头来,问何玉琴,你刚才说啥?何玉琴说,我说,你不就是为了钱吗?女人说,我就是为了钱,碍你什么事了?何玉琴说,既然为了钱,在哪个宾馆,都一样,何必赌气走了呢?那个男人不等女人开口,抢先说,你再多一句试试。何玉琴说,咋啦,还想动手?我说错了吗?你花钱,她挣钱,多大的事呀,走什么走?男人把手中的苹果袋子一扔,不由分说,一拳头朝何玉琴打来了。何玉琴一个趔趄,用拖把支撑住身体,才没有趴在地板上。她举起拖把要打男人,女人一把抱住了何玉琴。男人扑上来,轻而易举地夺下何玉琴的拖把,他伸手去扇何玉琴的耳光,何玉琴抓住了男人的手臂,尖锐地叫了一声,去咬那男人的手。隔壁房間里的客人赶忙跑出来,他们站在门口观看,却没有一个人阻拦。直到另外两个服务员从房间跑出来,将那一男一女,拉到了一边……

何玉琴窝着一肚子火,她本来想撂下手中的活儿就走,她一想,再有几天,就满一个月了,把这一个月干满,说什么也不再干下去了。午饭前,何玉琴就把给她分的房子打扫完,吃毕午饭,她在值班室休息了一会儿,电工老张一边刮胡子一边问她,家里还有没有要卖的猕猴桃?她说,卖完了,你想买,我在村子里帮你问问。电动剃须刀发出的麦秆一样细的声音替代了老张的回答。剃须刀?刘拴柱至今使用的是那种带刀片的剃须刀。结婚后,她给刘拴柱买了一把电动剃须刀,刘拴柱没有用,他说,带刀片的剃须刀刮起来舒服。刘拴柱瘫痪后,曾经用剃须刀的刀片割破了手腕上的血管。幸亏她发觉得早才救下了他。从那以后,都是她给刘拴柱刮胡子的,刮毕,她就把剃须刀收拾了。昨天,拴柱又说,要刮胡须,她心情不好,就把剃须刀给了他,叫他自己刮。晚上,她忘记了收起剃须刀了。此时看见老张手中的剃须刀,何玉琴心里有些不安。何玉琴安慰自己:三年了,刘拴柱已经接受了他的疾病,接受了他的身体。即使把刀子给他,他也不会干傻事的。何玉琴这么一想,平静了一些。她喝了一杯水,在休息室躺了一会儿,骑上电动车,回去了。

何玉琴回到家撩起门帘,走进房间,叫了一声拴柱。第一个和她打招呼的是地板上的那一摊血,刘拴柱的一条手臂垂在床沿,如同干枯的树枝,耷拉的脑袋告诉何玉琴,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何玉琴没有哭天喊地,她跌坐在床边,再次用目光捞起地板上的血,血腥味儿似乎凝固了,她已经嗅不出夺命的气息,此刻,她很清醒,刘拴柱走了,这是真的。她似乎早有预感,知道刘拴柱必定会这样做。她知道,她这一生也难以解脱了。

这么坐了一会儿,何玉琴站起来了。她把掉在地板上的剃须刀的刀片拾起来,擦干净,装在剃须刀上,重新给刘拴柱刮了一遍胡子(刘拴柱自个儿刮得很潦草)。何玉琴噙着泪水,把剃须刀收起来,放好。她在柜子里给刘拴柱寻找还没有穿过的新衬衣。是我做得不好吗?我错在哪儿了?我怎么活下去?何玉琴眼里的泪噙不住了,但她依旧努力压着,哭声仿佛水管子被压扁了,她浑身抽动着,掏出了手机……

责任编辑  袁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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