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身份的内涵、意义与建构方式

发布时间:2023-08-24 19:30:04 来源:网友投稿

尚必武

21世纪以来,叙事身份(narrative identity)研究迅速升温,成为叙事学乃至文学、文化研究领域的一个焦点话题。德国两位叙事理论家比吉特·诺依曼(Birgit Neumann)和安斯加尔·纽宁(Ansgar Nünning)指出:“叙述与身份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已经成为文学和文化研究领域的一个重要话题。”①NEUMANN B, NÜNNING A.Ways of self-making in(fictional) narrative:
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 on narrative and identity[M]// NEUMANN B, NÜNNING A, PETTERSSON B.Narrative and identity:
theoretical approaches and critical analyses.Trier:
Wissenschaftlicher Verlag Trier,2008:3.一方面,诸如保罗·约翰·埃金(Paul John Eakin)、詹姆斯·L.巴特斯比(James L.Battersby)、迈克尔·班伯格(Michael Bamberg)、乔治·布特(George Butte)、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等众多理论家纷纷加入关于叙事身份的讨论,并彼此之间展开激烈的争论与交锋,使得叙事身份的研究越来越受到关注;
另一方面,学界出现了多个与叙事身份相关的概念,如自我叙事(self narrative)、生命叙事(life narrative)、故事化的自我(storied self)、叙事的自我建构(narrative self-making)等,使得叙事身份的讨论愈加扑朔迷离、纷繁芜杂。本文从保罗·利科(Paul Ricoeur)的叙事身份观出发,试图界定叙事身份的三个基本内涵,即身份的叙事、叙述身份和被叙述的身份。在此基础上,笔者重点讨论三个问题:为何身份离不开叙事;
为什么说人类是叙事人,即人类为什么要讲故事;
叙事如何建构身份。

法国著名哲学家保罗·利科曾坦言自己在完成洋洋洒洒的三卷本《时间与叙事》后,被叙事身份这一问题所困而不得其解。利科说:“在完成《时间与叙事》第三卷之后,我遇到了一个问题。在长期游走历史叙事和虚构叙事后,我问自己是否存在一种根本的经验可以整合这两大叙事。我提出的假设是,无论是对个体还是历史群体而言,都可以在叙事身份的构成那里寻求历史与虚构的融合。”①RICOEUR P.Narrative identity[J].Philosophy today,1991(1):73-81.实际上,利科的困惑并非个案,众多哲学家都曾被叙事身份这一问题所困扰。根据安德烈亚·德西奥·里蒂罗伊(Andreea Deciu Ritivoi)的考察,“很长时间以来,哲学家们被个体身份(personal identity)这一问题所困扰,西方传统上所提出的各种方法都难以应对这样的一个事实,即人类生物性条件所内在的变化性”②RITIVOI A D.Identity and narrative[M]// HERMAN D, JAHN M, RYAN M-L.Routledge encyclopedia of narrative theory.New York:
Routledge,2005:231.。

从词源学上来说,身份(identity)具有两个不同的含义:一是自我,即拉丁文ipse,英文self,德文selbst;
二是相同性,即拉丁文idem,英文same,德文gleich。在汉语中,身份等同于“身分”,一般用来指人的出身、地位或资格。根据《辞海》的解释,身分又具有三个不同的含义:身份;
模态、姿态;
物品的质量③陈至立.辞海:第7卷[M].7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9:3848.。鉴于身份含义的多样性,美国叙事理论家迈克尔·班伯格指出:“身份指的是在诸如性别、年龄、人种、职业、群体、社会经济地位、族裔、阶级、民族、国家或区域国土等不同的社会和个体维度上区别和整合自我的努力。”④MICHAEL B.Identity and narration[M]// HÜHN P, MEISTER J C, PIER J, et al. Handbook of narratology.Berlin:
De Gruyter,2014:241.国内学者聂珍钊认为,从起源上来看,身份有先天获得的与后天获得的两种类型:“人的身份是一个人在社会中存在的标识,人需要承担身份所赋予的责任与义务。身份从来源上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与生俱来的,如血缘所决定的血亲的身份。一种是后天获取的,如丈夫和妻子的身份。”⑤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264.当我们在讨论身份的时候,通常会把目光放置于人在后天获得的身份,并关注其社会意义。譬如,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身份政治:对尊严和认同的渴求》一书中指出:“身份如今有多种含义,有些情况下仅指社会类别或角色,还有情况指的是自己的基本信息(如‘我的身份被盗’)。这类含义的身份一直存在。”⑥福山.身份政治:对尊严与认同的渴求[M].刘芳,译.北京:中译出版社,2021:14.福山认为,在现代,身份统一了三个不同的现象,“一是激情,渴望得到承认的普遍人性。二是内在自我有别于外在自我,且内在自我的道德赋值高于外部社会。这直到早期现代的欧洲才出现。三是不断演变的尊严概念,承认不再只为某个狭隘的阶级所应得,而不是人人应得”⑦同⑥37.。

为什么包括哲学家在内的多个学科领域的研究者都对身份这一问题感兴趣,但同时又被这一问题所困扰?在利科看来,把握叙事身份的困难首先在于个体身份的模糊性。身份概念混淆了该词所包含的两个意义:作为自我的身份(identity as self)和作为相同性的身份(identity as sameness)。利科认为,身份暗含了与多元性(plurality)相对的独特性(uniqueness),指向身份的相同性含义。在这一层面上,身份有四个维度:一是对相同性的一种重新认同(re-identification of the same);
二是一种极端相似性(extreme resemblance),可以用一个替代另一个;
三是超越非连续性的连续性(continuity over discontinuity),即不间断的连续性;
四是超越时间的永久性(permanence over time)⑧同①74.。就身份所指涉的自我含义而言,利科提出以下三个论点:一是自我认知是一种阐释;
二是在阐释自我的所有符号和象征中,叙事可以作为一个优先的媒介;
三是叙事这一媒介借用历史和虚构,把生命故事变成虚构的历史或历史的虚构,甚至可以与那些混合了历史和虚构的伟大人物的传记相提并论①RICOEUR P.Narrative identity[J].Philosophy today,1991(1):73-81.。受利科影响,班伯格进一步指出:“任何关于身份的论断都面对三个难题:1.面对不断的变化,保持自我感的相同性;
2.面对每个人都相同的他者,保持自我的独特性;
3.由自我(沿着自我到世界的适应方向)和世界(沿着世界到自我的适应方向)构成的代理建构(the construction of agency)。”②MICHAEL B.Identity and narration[M]// HÜHN P, MEISTER J C, PIER J, et al. Handbook of narratology.Berlin:
De Gruyter,2014:241.在某种意义上,叙事似乎成了解决上述三个难题的关键。在利科看来,所谓的叙事身份指的是“人类可以借助叙事功能的中介来获得某种身份”(the sort of identity to which a human being has access thanks to the mediation of the narrative function)③同①.,也即是说,叙事是人获得身份的中介(mediation)或途径(means)。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就不难理解诺依曼和纽宁的观点:“当然,处于叙事身份概念核心的是叙事。在叙事心理学上,叙事不仅被看作是文学形式,更被看作是组织人类经验的一种根本方式,是建构现实模式的一种工具。”④NEUMANN B, NÜNNING A.Ways of self-making in(fictional) narrative:
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 on narrative and identity[M]// NEUMANN B, NÜNNING A, PETTERSSON B.Narrative and identity:
theoretical approaches and critical analyses.Trier:
Wissenschaftlicher Verlag Trier,2008:3.

问题的关键在于,为什么身份离不开叙事?利科的解释是:“身份的问题被有意作为一个叙述的结果(the outcome of narration)提出来。根据我的观点,叙事建构了个体被称之为叙事身份的持久特征,在建构某种属于情节的动态身份时,创造了故事主角的身份。因此,我们在主要在情节中寻找永恒与变化的中介,然后再把它移交给人物。这种通过迂回情节的优点是提供‘不一致的一致性模型’(the model of discordant concordance),根据这个模型可以建构一个人物的叙事身份。”⑤同①.可见,利科把身份与叙事的问题转至了叙述与身份的问题,甚至直接把身份看作是“叙述的结果”(the outcome of narration)。对此,利科重点以传记为例加以说明。利科认为传记与叙事身份有着颇为密切的关系,他说:“当人类的生活被用来阐释那些人们讲述的关于他们自己的故事的时候,它们不是变得更具可读性吗?当这些‘人生故事’被用于从历史和虚构(戏剧或小说)那里借来的叙事模式——情节的时候,它们不是更让人容易理解吗?自传的认识论地位似乎可以确认这一直觉。”⑥同①.换言之,我们在讨论叙事身份的时候,实际上不可避免地讨论了叙述身份。因此,叙事学界常常会出现把叙事身份与叙述身份并用甚至是混用的情况。譬如,《劳特利奇叙事理论百科全书》纳入了“身份与叙事”(identity and narrative),而《叙事学手册》一书则收入了“身份与叙述”(identity and narration)。用叙事学术语来说,在建构身份的过程中,叙述行为主要涉及特定时空中的作者、叙述者和人物。班伯格说:“叙述这一言语活动涉及在时空中将人物排序,是身份建构的一个‘优选文类’(privileged genre),因为它要求通过手势、姿势、面部表情、眼神与话语的协调把人物放置于时空中。此外,无论是虚构叙述还是事实叙述,都倾向于‘人类的生活’(human life),一些超越了可报道或可讲述的事情,是生命或值得生活的事情。因此,叙述可以让说话者/作家将说话自我/写作自我同说话行为分开,以一个反思位置去看待作为一个人物的自我。”⑦同②.

叙事身份并不是叙事(narrative)和身份(identity)的简单叠加。在叙事学意义上,叙事包含两个重要的维度,即故事与话语。在叙事文本之内,故事世界的主角是事件的行动者即人物,而话语世界的主角是事件的讲述者即叙述者;
在叙事文本之外,人物、叙述者以及叙事文本自身都是作者创作的产物。在讨论叙事身份这一话题时,我们最终需要回到人物身份、叙述者身份、作者身份以及它们与叙事之间的关系。在不同类型的叙事文本中,作者、叙述者、人物的身份既可能重合,也可能不重合。综合作者、叙述者、人物、叙事文本四个主要元素,笔者认为叙事身份大致包括以下三个基本内涵:第一,身份的叙事(narrative about identity),即叙事的本质是讲述关于人物身份的故事,叙事文本是我们研究人物身份的基本对象;
第二,叙述身份(narrating identity),即通过叙事获得身份,叙述行为是建构身份的手段,在叙述行为使得作者和叙述者实现自我身份的建构;
第三,被叙述的身份(narrated identity),即身份是叙事建构的结果,人物的身份在叙述中得以再现。

在叙事身份这一话题上,最核心的问题莫过于谁的叙事?谁的身份?从总体层面上来说,答案是人类的叙事和人类的身份。在人类学意义上,人类被称为是“叙事人”(homo narrans)或“ 讲故事的动物”(storytelling animal)。笔者拟在本文第二部分详细讨论这个问题。从个体层面上来说,叙事之于身份的建构大致有三种方式。第一种方式是“我”在讲述自己的故事,在讲述过程中建构了“自我”身份,这在非虚构叙事尤其是传记叙事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在这种情况下,作者等同于叙述者和人物,即他们是同一个人,具有相同的身份。第二种方式是“我”在讲述他人的故事,在讲述过程中,辨识或认同了“自我”身份,这在虚构叙事中较为常见。在这种情况下,作者不等同于人物和叙述者,即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具有不同的身份。第三种方式是“我”在讲述关于“我”但又不是“我”的故事,在讲述过程中,建构了亦真亦假、相互冲突的“自我”身份,这在“自小说”中较为常见。在这种情况下,作者在名义上等同于人物和叙述者,即他们在字面意义上被宣称是同一个人,但实际上又不完全是同一个人,具有既相同又不同的身份。笔者拟在本文第三部分详细讨论这个问题。

如上文所及,从宏观层面上来看,叙事是人类的叙事,叙事所建构的是人类的身份。在《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一文的开篇,罗兰·巴特写道:

世界上叙事作品之多,不计其数;
种类浩繁,题材各异。对人类来说,似乎任何材料都适宜于叙事:叙事承载物可以是口头的有声语言、是固定的或活动的画面、是手势,以及所有这些材料的有机混合;
叙事遍布于神话、传说、寓言、民间故事、小说、史诗、历史、悲剧、正剧、喜剧、哑剧、绘画(请想一想卡帕齐奥的《圣于絮尔》那幅画)、彩绘玻璃窗、电影、连环画、社会杂闻、会话。而且,以这些几乎无限的形式出现的叙事遍存于一切时代、一切地方、一切社会。叙事是与人类历史本身共同产生的;
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也从来不曾存在过没有叙事的民族;
所有阶级、所有人类集团,都有自己的叙事作品,而且这些叙事作品经常为具有不同的,乃至对立的文化素养的人所共同享受。所以,叙事作品不分高尚和低劣文学,它超越国度、超越历史、超越文化,犹如生命那样永存着。①巴特.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M]//张寅德.叙述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2.

巴特的上述论断直指叙事的普遍性,认为叙事以各种形式、各种文类、各种媒介得到再现。值得注意的是,巴特尤其强调叙事之于人类历史和人类身份的重要性,因为所有民族、所有人类集团都有自己的叙事,叙事与人类的历史一样古老,而且就像人类的生命那样永存于世界。如果将巴特的论断进一步引申下去,那么就会涉及人类为什么要讲故事这个问题。

在《人类为什么要讲故事——从群体维系角度看叙事的功能与本质》一文中,傅修延试图结合人类学的研究成果,把叙事看作为人类抱团取暖的一种行为。在傅修延看来,灵长类动物之间的梳毛是一种具有“前叙事”性质的沟通行为,其目的在于形成相互忠诚的盟友;
随后兴起的八卦逐渐实现了通过叙事而结盟的目的,把拥有共同世界观的人组织成同一张社会网络;
后来发展的围火夜话也同样使得人群相互靠拢,共同抵御黑暗。正是通过叙事,人类获得了群体感。通过对梳毛、八卦、夜话和语音等四种不同叙事样式的讨论,傅修延的主要目的是“阐发叙事交流对人类群居生活的意义”①傅修延.人类为什么要讲故事——从群体维系角度看叙事的功能与本质[J].天津社会科学,2018(4):114-127.。他指出:“国内叙事学在西方影响下偏于形式论,一些人甚至把研究对象当成解剖桌上冰冷的尸体,然而叙事本身是有温度的,为此我们需要回到人类祖先相互梳毛的现场,听取人类学家对早期讲故事行为的种种解释,从而深刻认识到叙事从本质上说是一种抱团取暖的行为。万变不离其宗,人类许多行为都和群体维系有复杂的内在关联,只有牢牢地把握住这种关联,我们今天的研究才不会迷失方向。”②同①.傅修延倡议从叙事的源头追溯叙事之于人类的重要性,通过叙事把握人与人之间的群体性关联,由此破解人类为何要讲故事的奥秘。

倘若沿着傅修延的建议,根据人类学家的分析路径来考察叙事之于人类的意义,我们可以发现叙事与人类身份之间的天然联系。生物学家一般将人类命名为“智人”(homo sapiens),而人类学家则将人类称为“叙事人”。在《叙事人:口头文学的诗学与人类学》一书中,约翰D.奈尔斯(John D.Niles)说:“只有人类具有这个近乎不可思议的宇宙形成的或世界建构的力量。该事实太容易被想当然了。超出对语言或其他符号系统的使用,讲故事是界定人类的一种能力,至少将我们关于人类经验的知识拓展之历史的过去和有时人种志所揭示的令人惊讶的领域。通过讲故事,一个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生物种类可以成为一个有趣的物种叙事人:原始人不仅仅成功地与自然界达成了和解,寻找到足够的食物和住所来生存,而且还学会栖居于适应不在当下的时间和梦中事物的地点的心理世界。通过这些象征性的心理活动,人类获得了把自己创造为人类的能力,也因此改变了此前未知的自然界外貌。”③NILES J D.Homo narrans:
the poetics and anthropology of oral literature[M].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99:3.奈尔斯直接把人类称之为“叙事人”,认为叙事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一个重要特征,人类通过叙事获得世界建构的能力,进化成一个有趣的物种。与奈尔斯的观点类似,延斯·布罗克迈尔(Jens Brockmeier)和多纳尔·卡堡(Donal Carbaugh)认为,人类身份这个概念与叙事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人类身份这个概念——或许我们甚至可以说人类身份的可能性——与叙事和叙事性的概念是联系在一起的”④BROCKMEIER J, CARBAUGH D.Introduction[M]// BROCKMEIER J, CARBAUGH D.Narrative and identity:
studies in autobiography, self and culture.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2001:15.。从学理上而言,人类之所以要通过故事讲述来建构自己的身份,不仅是为了结盟的需要,而且还因为他们可以通过叙事来辨识自己,即人类通过讲述关于自我的故事而识别和认同自己。历史上,人类通过叙事来建构和强化自己身份的例子屡见不鲜。譬如,犹太人就在《圣经》中的关于以色列人的故事中找到了自己的存在,建构并获得了自己的独特身份。

奈尔斯认为人类是“叙事人”,阿拉斯代尔·麦金太尔(Alasdair Maclntyre)认为人是“ 讲故事的动物”。在《德性之后》一书中,麦金太尔写道:“人在他的虚构中,也在他的行为和实践中,本质上都是一个讲故事的动物。他不是必然的,但通过他的历史,成了一个渴望真实性的说故事者。不过,人的关键问题不是关于他们自己的原创作者的问题,假如我首先能够回答‘在哪个故事或哪些故事里,我能发现我自己那一部分?’这问题,我就能够回答‘我要做什么?’这个问题,我们进入人类社会,也就是带着一个或多个被委以的角色——进入那些指派给我们的角色——并且,为了能够理解他人对我们的反应如何和我们对他人的反应是怎样被理解的,我们不得不了解角色是什么。”⑤麦金太尔.德性之后[M].龚群,戴扬毅,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1995:272.在麦金太尔看来,人类不仅是有故事的,而且还是说故事的,尽管他们所说的故事未必一定就是真实的。入乎故事之内,人类可以通过识别故事中的角色寻找到自己的位置;
出乎故事之外,人类能够以特定的角色进入社会,并做出相应的行动。讲故事固然使得人类获得了建构世界,与自然界达成和解,创造了自己的能力,那么作为叙事人的人类究竟又是在讲述什么呢?在笔者看来,人类的经验(experience)构成了故事讲述的主要内容,也是人类认识和建构自我身份的一个重要基础。对此,赵毅衡有过精辟的论述。在《广义叙述学》一书中,赵毅衡指出:“叙述,是人类组织个人生存经验和社会文化经验的普遍方式。”①赵毅衡.广义叙述学[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1.

从远古时代起,叙事成为记载和再现人类经验的一个重要方式。杰里米·布鲁诺(Jerome Bruner)认为,人类主要就是用叙事来组织自己的经验。布鲁诺说:“我们主要以叙事——故事、借口、神话、做或不做的理由等来组织我们的经验和我们关于人类发生事件的记忆。”②BRUNER J.The narrative construction of reality[J].Critical inquiry,1991(1):1-21.换言之,经验都是人类叙事的核心。布鲁诺的这一观点在自然叙事学那里得到了充分的论述。在《走向自然叙事学》一书中,莫妮卡·弗鲁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参照威廉·拉波夫(William Labov)的观点,将自然叙事等同于口头叙事。她指出:“口头叙事(更确切地说,自发的会话讲述的叙事)在认知上接近于人类经验的感知范式,这些范式即便在更为复杂的书面叙事中也起着作用,哪怕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故事的文本构成会发生剧烈的变化。”③FLUDERNIK M.Towards a ‘natural’ narratology[M].London:
Routledge,1996:9.弗鲁德尼克用“人类经验”来强调叙事的属性,强调“经验性”构成了作品的“叙事性”,她认为所谓的经验性“反映了与人类存在和人类关切的具身性的认知图式”④同③.。在弗鲁德尼克看来,自然叙事构成了人类所有叙事的原型。弗鲁德尼克实际上把故事讲述作为一个过程来看,认为故事讲述的目的与功能就在于再现叙述者过去的经验。通过叙事讲述,叙述者先是生动地再现这一经验,继而评价这一经验,并且把经验的意义与讲述的语境结合起来。需要指出的是,弗鲁德尼克所提出的关于自然叙事学的五种认知框架即行动(action)、讲述(telling)、体验(experiencing)、观看(viewing)和反思(reflecting),都与人类的经验及其叙事中介相关。人类的经验可以通过一系列事件和反应来再现,因而人类的经验实际上也是叙事的话题所在。弗鲁德尼克指出:“再现人类经验是叙事的中心目的,该目的既可以通过低层次叙事性的行动报道来实现,也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混杂了讲述、观看和经验模式的形式来实现。”⑤同③51.

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曾在《讲故事的人》一文中提到了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归来之后的士兵们沉默不语的现象,而这一叙事危机背后所隐藏与投射的是他们经验的匮乏和身份的危机。本雅明说:

一夜之间,不仅我们对外在世界、而且精神世界的图景都经历了原先不可思议的巨变。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一种现象愈发显著,至今未有停顿之势。战后将士们从战场回归,个个沉默寡言,可交流的经验不是更丰富而是更匮乏,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十年之后潮涌般的描写战争的书籍中倾泻的内容,绝不是口口相传的经验,这毫不足怪。因为经验从未像现在这样惨遭挫折:战略的经验为战术性的战役所取代,经济经验为通货膨胀代替,身体经验沦为机械性的冲突,道德经验被当权者操纵。⑥本雅明.讲故事的人:论尼古拉·列斯科夫[M]//阿伦特.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96.

从灵长类动物之间梳毛的前叙事,到作为所有文学叙事原型的自然叙事,从巴特关于“所有阶级、所有人类集团都有自己的叙事作品”的敏锐观察,到奈尔斯关于人类是“叙事人”以及麦金太尔关于人是“讲故事的动物”的论断,再到本雅明关于“讲故事的人”所遭遇的经验挫折,都说明故事讲述是人类所特有的能力,人类通过讲述故事建构了自己的身份,辨识了自己的存在。尽管随着时间的变迁和媒介的革新,故事讲述的形式愈加丰富多样、千变万化,但对人类经验的再现始终都是叙事的核心。倘若人类失去了可以叙述的经验,人类的身份和存在就会遭遇危机。

在《反对叙事性》一文中,英国哲学家盖伦·斯特森(Galen Strawson)明确表示自己反对关于叙事性的两个命题:心理学叙事性命题(psychological narrativity thesis),即关于人类经验本质的描述性命题;
伦理学叙事性命题(ethical narrativity thesis),即关于我们应该以叙事的方式生活的范式性伦理命题。在斯特森看来,这两种命题至少有四种组合关系:一是准确的描述性命题和错误的范式性命题,即我们认为自己是高度叙事的,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二是错误的描述性命题和正确的范式性命题,我们不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叙事的,但坚持认为我们应该过一个美好的生活;
三是描述性命题和范式性命题都是正确的,即所有正常的、非病态的人类在本质上都是叙事的,叙事性对于美好的生活至关重要;
四是描述性命题和范式性命题都是错的,即人类并非只能以一种好的方式来体验生活,世界上存在非叙事的人类,也有非叙事的好生活方式①STRAWSON G.Against narrativity[J].Ratio,2004(4):428-452.。斯特森区分了两种类型的“自我经验”(experience of oneself),即一个人在总体上主要把自己看作是人类时的自我经验,以及一个人主要把自己看作是内在的心理实体或某种自我时的自我经验②同①.。实际上,斯特森根据个体在时间上的存在又把自我经验分成了两种类型:历时自我经验(diachronic self-experience)和片段式自我经验(episodic selfexperience)。历时自我经验指的是一个人把自我看作是在过去或在未来的东西;
片段自我经验指的是一个人没有把自我看作是在过去或在未来的东西。历时自我经验一般被默认是叙事路径,而片段自我经验被认为是非叙事路径。鉴于两种类型的自我经验之间的对立关系,人们通常认为如果自我经验是历时的,那么它就不是片段的;
如果自我经验是片段的,那么它就既不是历时的,也不是叙事的。在斯特森看来,“一个片段性强的生活是人类的一种正常的、非病态的生活形式,实际上也是人类一种好的生活形式和繁荣途径”③同①.。斯特森由此拒绝心理学叙事性命题和伦理学叙事性命题。

斯特森的观点在叙事学界引发了较大的关注与争议。巴特斯比这样总结斯特森的论点:

斯特森论文的总体观点分成两个主要部分,而每个部分又包含两点内容:(1)辩护他所称之的自我经验的片段式方法,在这一方法中,自我是与过去和未来都脱节的‘现在’现象,批判他称之为自我经验的历时方法,在这一方法中,自我被理解成从过去到未来的时间中稳定的现象;
(2)辩护自我再现的非叙事形式,批判自我再现的占据主导地位的叙事形式。斯特森研究个案的目标在总体上是去重塑讨论自我和再现之间关系的条件和前提。④BATTERSBY J L.Narrativity, self, and self-representation[J].Narrative,2006(1):27-44.

换言之,斯特森的根本立场是自我经验的再现但并不是依赖于叙事方法。在埃金看来,斯特森关于片段式自我经验/历时自我经验之分存在两个严重的问题:第一,通过激发连续的身份承担非连续的身份,冲淡了非连续身份观;
第二,没有确定经验的叙事观是时间存在的历时风格的特有属性。与斯特森的观点相反,叙事是所有人都可以获得的资源,无论他们是否相信连续的身份或非连续的身份⑤EAKIN P J.What are we reading when we read autobiography[J].Narrative,2004(2):121-131.。与巴特斯比和埃金的观点略有不同的是,费伦则认为斯特森关于片段式自我经验和历时自我经验的论述具有一定的道理,并且试图进一步拓展这一论点。费伦以其个人经历为例,认为自己的身份不仅是片段式的而且也是多重的。当自己在通过“谁过去在哪里”(who was there then)的问题来思考“谁现在在这里”(who’s here now)问题的时候,与其说是被连续性给击中了,倒不如说是被非连续性给击中了。此外,费伦还认为“谁现在在这里”这个问题也包含多个可能的叙事①PHELAN J.Who’s here?Thoughts on narrative identity and narrative imperialism[J].Narrative,2005(3):205-210.。在此基础上,费伦进一步提出两个论点:第一,放弃叙事身份的普适观点意味着减弱了叙事的力量,但这并不意味着叙事对于自我理解不再重要了,而仅仅意味着叙事的重要性因人而异。第二,对叙事身份命题产生更多的共情,因为斯特森既忽略了叙事身份是一个包含多元性的整体,也忽略了每个人是否都会叙事所塑造出来的身份感到满意②同①.。

作为特殊种群的人类,与其他动物之间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人类独特的叙事能力,而作为个体的人与他人之间的身份差异,则主要在于具有不同的人生故事。人生故事的呈现离不开叙事的作用,在这种意义上,我们讨论的话题最终回到了叙事及其功能。什么是叙事?叙事何以具有建构身份的能力?在《叙事学词典》中,杰拉德·普林斯(Gerald Prince)把叙事界定为“一个或多个虚构或真实事件(作为产品、过程、对象和行动、结构与结构化)的再现,这些事件由一个、两个(明显的)叙述者向一个、两个或多个(明显的)受述者来传达”③PRINCE G.A dictionary of narratology (extended and revised version)[Z].Lincoln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2003:58.。很显然,在普林斯那里,叙事的核心就是事件。从一般意义上来说,叙事具有两个重要维度——故事(story)与话语(discourse),前者关乎的是“什么”(what),后者关乎的是“怎么”(how)。一个人有怎样的故事,就表明其有怎样的身份;
一个人有怎样的故事,以及怎样讲述其故事,就会相应地建构怎样的身份。

叙事是建构自我身份的一个重要路径。我们在生命的不同时刻会发生很多不同的事件,而在讲述生命故事时,我们一般会策略性地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进行选择性的真实/虚构报道,建构自己喜欢/不喜欢抑或积极正面/消极负面的自我。叙事给予了个体以力量,“提供了控制其身份的能力,通过她所讲述的故事,策略性选择如何讲述哪些事件”④RITIVOI A D.Identity and narrative[M]//HERMAN D, JAHN M, RYAN M-L.Routledge encyclopedia of narrative theory.New York:
Routledge,2005:27.。通过讲述不同的事件,叙述者或人物最终辨识了自己的身份,确认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在这种意义上,奥利弗·萨克斯(Oliver Sacks)指出,每个人都会以叙事的方式活着,结果“叙事就是我们,叙事就是我们的身份”(narrative is us, our identities)⑤SACKS O.The man who mistook his wife for his hat and other clinical tales[M].London:
Duckworth,1985:110.。叙事能够给个体经验赋予一定的结构与秩序,具有建构世界的能力。在被叙事建构起来的世界中,叙述者和人物认同了自己的位置,同时也投射出自己的意识形态,并对自我产生一定的意义。在诺依曼和纽宁看来,“我们的经验和知识不是简单地被给的或自然有意义的,相反它们必须被排序、言说和阐释,即被叙述出来——才变得有意义。当我们在讲故事的时候,我们给混乱的事件一定的规则和秩序,给异质的生活经验以一定的结构”⑥NEUMANN B, NÜNNING A.Ways of self-making in(fictional) narrative:
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 on narrative and identity[M]// NEUMANN B, NÜNNING A, PETTERSSON B.Narrative and identity:
theoretical approaches and critical analyses.Trier:
Wissenschaftlicher Verlag Trier,2008:5.。

在论述叙事之于身份建构的重要作用时,利科把叙事作为一个获取身份的中介,并重点考察了历史叙事与虚构叙事两大类型。如果把历史和虚构放置于文学叙事领域,我们大致可以分为传记叙事、小说叙事、自小说叙事三种类型。在传记叙事中,“我”讲述“我”自己的真实故事,力求真实;
在小说叙事中,“我”讲述了不是“我”自己的故事,明示了虚构性;
介于二者之间的是自小说,“我”讲述了关于“我”自己但又不是“我”自己的虚构故事,亦真亦假。

传记叙事以自我叙述(self-narration)/自我叙事(self narrative)的形式为主,作者、叙述者和人物都是同一个人。在这一文类中,写作自我(writing-I)通过叙述自我(narrating I)讲述了被叙述自我(narrated I)的故事。在这一过程中,实现了作者、叙述者和人物的身份融合。比如,在富兰克林的《我的自传》中,作者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在传记叙事中,自我叙事的重要作用在于“弥合了过去的经历自我与现在的叙述自我之间在时间与认知上的间隙”①NEUMANN B.Narrating selves, (De-)constructing selves?Fictions of identity[M]//NEUMANN B, NÜNNING A, PETTERSSON B.Narrative and identity:
theoretical approaches and critical analyses.Trier:
Wissenschaftlicher Verlag Trier,2008:57.。叙述自我把被叙述自我在重要时刻的事件按照一定的次序加以报道,实现了人生的故事化(life as storied)。用班伯格的话来说,就是把“把重要时刻嵌入重要事件,把重要事件嵌入一段经历,然后把经历变成人生故事”②MICHAEL B.Identity and narration[M]//HÜHN P, MEISTER J C, PIER J, et al. Handbook of Narratology.Berlin:
De Gruyter,2014:
245.。叙事之于自我的意义不仅在于在自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建立了链接,弥合了叙述自我和被叙述自我在认知与情感上的间隙,而且在于在讲述的过程中认识和发现了叙事与自我身份的意义。诺依曼指出:“构成了我们身份的经验、知识和记忆并不是简单被给的,有自然的或积极的意义,相反它们必须被通过讲述和阐释而变得有意义。这一阐释过程必然要使用叙事。在叙述过程中,我们给经历赋予顺序,塑造了我们的意图,想象了我们的未来。”③同①54.一旦生活被中断或失去其原有的连续性,我们就会遭遇身份危机,而通过叙事则有助于我们重新发现自我、审视自我。自我叙事是恢复、认知或审视身份的重要手段。以色列著名叙事理论家施劳米什·里蒙-凯南(Shilomith Rimmon-Kenan)曾说过一段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1998年夏天,里蒙-凯南在英国伦敦和家人一起度过了一个月后,准备自己再待上两个月做课题,结果突然被诊断出“眼睛肌无力”(ocular myasthenia),只好中断了课题,和家人一起返回了以色列。回忆起这段经历,里蒙-凯南说:“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致命打击’(a death blow),然后就是‘身份危机’(identity crisis)。回想起来,似乎对我而言,这种断裂感主要由三个条件导致的:阅读和写作,职业必要性,以及存在的激情,都已经变得几乎不可能了。”④SHLOMITH R-K.The story of ‘I’:
illness and narrative identity[J].Narrative ,2002(1):9-27.在自我叙述的过程中,叙述者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进而开始辨识和认同自己的身份,接受原先生活中那个被中断的自我。在这种意义上,埃金说:

传记不仅仅是我们在书里读到的东西,而且是作为一种身份话语,通过我们一天天讲述自己的故事,一点点地传递出来,传记建构了我们生活的结构。尽管我们不会过于思考自我叙述的这一过程,因为我们经过多年的实践,已经把自我叙述做得如此之好。但是,当这一身份故事系统断裂的时候,我们就会意识到它在组织我们的社会世界中所扮演的中心角色。⑤EAKIN P J.What are we reading when we read autobiography[J].Narrative,2004(2):121-131.

在小说叙事中,作者与叙述者和人物不是同一个人。作者以虚构的形式,讲述了他人的故事。通过不同的视角和声音,小说再现了不同场合下围绕人物所发生的事件,讲述了何人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出于何种原因发生了何事。叙事以建构世界的方式建构了人物的身份。通常情况下,作者会充分借用文类规约与叙事策略呈现作者、人物和叙述者的独特身份。叙述者会在事实轴线上作出偏离事实真相的报道,在伦理轴线上作出错误的判断,在认知轴线上作出不正确的阐释,由此暴露出其不可靠的叙述者身份⑥PHELAN J,MARTIN M P.The lessons of ‘weymouth’:
homodiegesis, unreliability, ethics, and the remains of the day[M]//HERMAN D.Narratologies:
new perspectives on narrative analysis.Columbus: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9:88-109.。人物也会因其不同的地位、世界观、立场等而被塑造出不同的面貌,或引发读者的同情,或招致读者的憎恶。鉴于在认知、情感和价值观上的差异,作者、叙述者、人物之间存在一定的叙述距离。在叙述过程中,作者可能会认同,也可能会反对叙述者与人物的行为与立场。因为对故事资源和叙事策略的使用,作者也会由此表现出具有不同叙事格调的身份,贴上明显的具有自我风格标签的身份。譬如,我们会说海明威是采用简洁凝练的“冰山体”写作的作家,马尔克斯是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家,狄更斯是现实主义色彩浓郁的作家等。

介于传记与小说之间的文类是自小说。在该文类中,叙述者“我”和作者拥有同样的名字,并宣称会讲述关于自己但又不是真实的故事,从而建构起既带有真实性但又令人怀疑的真实身份。詹姆斯·弗雷(James Frey)的《百万碎片》(A Million Little Pieces,2003)即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作品中,叙述者和人物与作者詹姆斯·弗雷有相同的名字。弗雷曾是一名瘾君子和酒鬼,他讲述了自己如何在经历各种挫折和痛苦之后,成功地戒掉毒瘾和酒瘾的励志故事。尽管该书宣称是弗雷的回忆录和个人传记,讲述了自己戒毒戒酒的真实故事,但实际上弗雷在该书中杜撰了部分内容,并不完全都是真实的。譬如,其中一个颇有争议的部分就是弗雷在书中写道曾入狱87天,而实际上他在警察局只被关押了不到5个小时。通过这样亦真亦假的故事讲述,弗雷建构了自己曾经是瘾君子的身份,并以戒毒戒酒成功的新面貌出现在公众面前。尽管弗雷所讲述的关于自己经历的故事存在一定的虚构,但并没有根本影响他是戒毒戒酒的成功者这一主要身份。在这种意义上,作为自小说文类的《百万碎片》也实现了其关于弗雷叙事身份的功能。正如巴特斯比所指出的那样,叙事身份命题的内涵“我们的身份是我们建构的关于我们自己的故事的功能”①BATTERSBY J L.Narrativity, self, and self-representation[J].Narrative,2006(1):27-44.。

就叙事身份的意义与启发价值而言,从宏观的总体层面上来看,叙事使得人类拥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即“叙事人”或“讲故事的动物”,进而在人类学意义上成功地与其他的动物区别开来。从微观的个体层面上来看,不同的人生经历以及不同的人生故事使得人类拥有各自不同的身份,从而使得自我区别于他人。更重要的是,人类通过叙事不仅建构了自我身份,而且最终理解了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从而实现对道德意义的诉求,达到伦理化的目的。正如赵毅衡所指出的那样:“叙述不可能‘原样’呈现经验事实。在情节化过程中,主体意识不得不进行挑选和重组。生活经验的细节之间本是充满大量无法理解的关系,所谓‘叙述化’,即在经验中寻找‘叙述性’就是在经验细节中寻找秩序、意义、目的,把它们编成情节,即构筑成一个具有内在意义的整体。一旦情节化,事件就有了一个因果一时间序列,人就能在经验的时间存在中理解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因为获得了事件中的意义,叙述就起了一般的陈述所不能起到的作用:叙述是构造人类的‘时间性存在’和‘目的性存在’的语言形式。情节将特定事件的诸种要素连为一体,构成道德意义。”②赵毅衡.广义叙述学[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15.

实际上,人类不仅是讲故事的动物,而且还是听故事的动物。我们不仅渴望他人可以听自己所说的故事,而且天然地也是他人故事的倾听者。人类为什么对关于不同身份的人物的故事感兴趣?从根本上来说,原因是我们希望通过倾听他人的故事来使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拥有一个更好的人生故事。对此,不妨引用麦金太尔的观点加以解释。在《德性之后》一书中,麦金太尔这样评述人类听故事的意义:

正是通过听许多这样的故事——邪恶的后母,丢失的小孩,善良但被错误引导的国王,养育孪生兄弟的狼,最年轻的兄弟们没有得到遗产但却在这个世界上获得了成功,年纪大的兄长们在放荡的生活中浪费了他们的遗产,离乡背井和猪生活在一块——儿童领会到或没有领会到一个孩子是什么,一个父亲或母亲是什么,而这一切都是这个戏剧中的那些角色,儿童们就降生在这种戏剧中;
而这一切也就是这个世界的这些方面,儿童们就处在这个世界中。受虐待的儿童的故事,忧虑的口吃者,这在他们的行为中就如在他们的言词中一样,而你都把这些故事默记在心。因此,除了通过作为最初的戏剧资源的那些故事,我们无从理解包括我们自己的社会在内的任何社会。神话,就它的原始意义而言,是心中的事物。维柯是正确的,乔伊斯也是正确的。所以从英雄社会到它的中世纪的继承者的道德传统当然也是对的,根据这个传统,说故事在教育我们成为有德的过程中,起了一个关键作用。①麦金太尔.德性之后[M].龚群,戴扬毅,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1995:273.

在2005年10月份出版的《叙事》杂志上,主编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就叙事学界所热议的叙事身份话题撰写了题为《谁在这里?关于叙事身份与叙事帝国主义的思考》的编者按。费伦指出,叙事身份命题是“在更广阔的叙事转向语境下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因为这是我所提出的‘叙事帝国主义’(narrative imperialism)的一个例证,研究叙事的学子有占领越来越多研究领域、对我们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式投入越来越多的力量的冲动。这种扩展主义冲动是自然的——它源自我们对研究对象的激情——它也常常是理由充足的:在很多情况下,叙事和叙事理论有助于丰富新的研究领域”②PHELAN J.Who’s here?Thoughts on narrative identity and narrative imperialism[J].Narrative,2005(3):205-210.。针对叙事身份命题的热度,费伦认为这是一个关注的现象,并将之看作为叙事帝国主义的一种表现,诸如叙事身份命题等的叙事学拓展有助于深化和丰厚新的研究领域。进入21世纪的第三个10年,叙事身份命题依然是叙事学领域的一个重要话题。究其缘由:第一,这与当代文学对身份问题的关注密切相关,正如比吉特·诺依曼所指出的那样,当代文学“沉迷于身份问题”③NEUMANN B.Narrating selves, (De-)constructing selves?Fictions of identity[M]//NEUMANN B, NÜNNING A, PETTERSSON B.Narrative and identity:
theoretical approaches and critical analyses.Trier:
Wissenschaftlicher Verlag Trier,2008:66.;
第二,与叙事转向后,叙事的普适性和有效性得到广泛的认同有关,即叙事不仅是我们研究的对象,同时也是重要的研究方法和视角。

在《叙事学手册》中,班伯格针对如何进一步研究叙事身份提出了四点建议:第一,叙事能否真正构成一个探究生活和身份的优先领域需要进一步的理论研究与实证研究;
第二,用叙事方法来研究混合或带连字符的身份构成了近期社会科学研究潮流中一个有趣的新进展,涉及讨论的问题有公民权、文化排外性、想象的共同体、归属感的象征再现,以及全球化的一般过程;
第三,疾病和创伤经历通常被看作是连贯性和连续性的中断,对自我感的形成和(传记的)身份以及我们的主体感都提出了挑战;
第四,日渐多元的不同叙事方法和路径,不禁让人疑惑,对于研究主体性、自我和身份的最初的叙事方法还是否存在一个共同核心(a common core)④MICHAEL B.Identity and narration[M]//HÜHN P, MEISTER J C, PIER J, et al. Handbook of Narratology.Berlin:
De Gruyter,2014:250.。班伯格的上述四点建议切中肯綮,既涉及叙事身份命题的本体,又涉及叙事身份研究的跨学科领域与视角,值得我们关注与思考。

笔者试图在班伯格的基础上,补充提出关于叙事身份未来研究需要注意和思考的三个问题,作为本文的结尾。第一,叙事身份研究中的“叙事”属性与地位问题需要被进一步理清。叙事如何既是我们研究的对象,也是建构身份的手段,同时也是理解和评价身份的一种方法?第二,叙事的身份建构研究与叙事的世界建构研究之间内在关系的问题。叙事在建构故事世界的同时,也建构了人物的自我身份。问题在于叙事所建构的故事世界如何凸显人物的身份,而人物的身份又如何影响故事世界的稳定性?第三,超越传统意义上叙事身份研究限定在人的身份这一范畴,可以有效扩展至国家、种族、团体的叙事身份。叙事如何既可以有助于一个国家、民族或种族建构自己的身份,又可以帮助读者来理解一个国家、民族和种族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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