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与不朽:论中英诗歌中的一个重要主题*

发布时间:2023-08-20 12:48:02 来源:网友投稿

吴伏生 犹他大学

在传统中英诗歌中存在着一个共同主题,即诗歌能够令诗人以及诗歌所表现的对象和内容永生不朽。本文将对这一现象做一比较研究,对其中所涉及的文化背景和艺术表现进行梳理阐述,进而说明中英诗歌在处理这一主题中所表现出的共同与差异。

让我们先看一下这一主题是以何种方式、在何种语境中出现在中英诗歌当中的。下面是两首代表作。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

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

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兴酣落笔揺五岳,诗成啸傲凌沧洲。

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1(唐)李白:《江上吟》,詹瑛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第二册,天津: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990页。[LI Bai,“Jiangshang yin”(A Song on the River),in Li Bai quanji jiaozhu huishi jiping(Annotations and Comments on the Complete Works of Li Bai),vol.2,ed.ZHAN Ying,Tianjin:Baihua Literary and Art Press Co.,Ltd.,1996,990.]

此诗出自唐代诗人李白(701-762)之手,描写诗人酒酣耳热之际,于江上携妓泛舟,纵情享乐。此时此刻,诗人宠辱皆忘,自我得到无限伸张,以致令他藐视神仙,笑傲王侯,乘兴写出了“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的千古名句。诗人将如日月高悬的“屈平词赋”与空如山丘的“楚王台榭”相对照,前者永恒不朽,万古常新,后者则昙花一现,终归虚无。在诗的最后两联,诗人进一步强调诗歌创作与功名富贵之间的这一差异。此处,诗歌创作的伟大与不朽再次与功名富贵的虚无与脆弱形成鲜明对照:前者足以“摇五岳”、“凌沧洲”,而后者则稍纵即逝,终究要付之东流。

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的十四行组诗中有多首涉及到这一主题,下面是其中著名的第55首:

Not marble nor the gilded monuments

Of princes shall outlive this powerful rhyme,

But you shall shine more bright in these contents

Than unswept stone besmeared with sluttish time.

When wasteful war shall statues overturn,

And broils root out the work of masonry,

Nor Mars his sword nor war’s quick fire shall burn

The living record of your memory.

Gainst death and all-oblivious enmity

Shall you pace forth;
your praise shall still find room

Even in the eyes of all posterity

That wear this world out to the ending doom.

So,till the Judgement that yourself arise,

You live in this,and dwell in lovers’ eyes.2David West,Shakespeare’s Sonnets,with a New Commentary(London:Duckworth Overlook,2007),179.除非特别声明,本文中的译文皆出自笔者之手。除了这首之外,莎氏154首十四行组诗中表达诗歌不朽的还有第18、19、60、63、65、81、101、107 首。[Other poems in Shakespeare’s sonnets treating this theme are poems 18,19,60,53,65,81,101,and 107.Unless otherwise noted,all Chinese translations of the English texts are from the author of this article.]

王侯公子们的金石纪念碑

永远不会比我的韵语长久。

你将在它们当中熠熠闪烁

远胜过被时间磨暗的石块。

当消耗的战火倾覆了雕像,

熏蚀掉了土木建筑的基石,

战神的刀剑和纷飞的战火

都无法销毁对你的生动记忆。

面对死亡和所有敌意忘却

你将昂然阔步。对你的赞美

将显现在所有后代人的眼中

直到他们将此世界带向末日。

因此,在从末日审判中站起之前,

你活在此诗当中,受恋人们青睐。

与李白那首诗相比,莎氏此诗并非一时即兴之作。作为154 首组诗中的一首,它是对诗歌与不朽这一主题持续思考的结果,因而带有明显的思辨与逻辑特征。诗的首联声言,“我的韵语”(“this powerful rhyme”)即诗歌比王侯公子的“纪念碑”(“monuments”)更为长久,这与李白诗中“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那两行名句在主旨与比兴意象上均不谋而合。在李白诗中,这两行出现在诗的中间,是兴致所至;
但在莎氏笔下,这一声言乃是以逻辑命题的形式在诗的首联开宗明义地郑重提出。在随后的十行里,诗人便对上述命题进行展开与佐证:以土木为基础和材料的王侯纪念碑注定会被时间和战火所侵蚀与摧毁,但他的诗歌将永远被后代传诵;
为此,他在诗中所“赞美”(“praise”)的意中人,即此诗所称呼的对象“你”(“you”),也将在传诵当中不断被人召唤,活现在他们的眼帘。为此,诗人在末联中总结说,只要这个世界不被毁灭,他的所爱便将永远“活在此诗当中,受恋人们青睐”(“You live in this,and dwell in lovers’ eyes”),与世长存。

中英诗歌对诗歌与不朽这一主题的表现方式并不限于上述两种,详容后论。此处,我们不妨以上述两首诗为引子,对这一主题的文化根源做一探讨。

在中国文化中,这一主题可溯源到上古文献《左传》中所提及的“三不朽”中有关“立言”的概念。原文如下:

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3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088页。[YANG Bojun,ed.,Chunqiu zuo zhuan zhu(Annotated Edition of Chunqiu Zuo zhuan),vol.3,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1981,1088.](《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众所周知,“现世”(secular)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特征;
现世文化的特点便是注重今生,淡漠来世。上述这段经典文字便表明,对于生命短暂的人类来说,通过树立品德(“立德”),建功立业(“立功”),著书立说(“立言”)达到“不朽”,即“虽久不废”,流芳后世,乃是现世文化的最高理想与境界。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表述中,“立言”被列为“三不朽”中的末项。孔子“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的说法,便是表述了同样的观念与态度。下面我们将会看到,中国诗人在讴歌“立言”的不朽意义之际,难免会受到它的困扰。

李白《江上吟》中“屈平辞赋悬日月”一句,源自汉代司马迁(公元前145?)。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司马迁称屈原的《离骚》一诗可与“日月争光”。在中国传统中,司马迁是“立言”不朽观的重要倡导者。在其著名的《报任安书》中,司马迁解释了自己在遭受腐刑之后,仍然隐忍苟活的动机。4司马迁因在朝廷上为战败的将军李陵辩护,被处以阉割的“腐刑”。[Sima Qian was castrated because he stood up in defense of general Li Ling,who was defeated on the battlefield.]他指出,作为被君主倡优蓄之的“文史星吏”或一介书生,他自然没有立功扬名的机会,因为

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
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
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
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5(西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南朝·梁)萧统:《文选》第五册卷四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855~1856 页。[SIMA Qian,“Bao Ren Shaoqing shu”(“Letter to Ren Shaoqing”),in Wen xuan(Selections of Refined Writings),vol.5,ed.XIAO Tong,Shanghai:Shanghai Chinese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Co.,Ltd.,1986,1855-56.]

为此,若欲流芳百世,他只有通过“立言”的途径,著书立说,传之后世。他在成为“刑余之人”后,“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的原因,便是“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此处所提到的“私心”,便是司马迁继承父志,完成《史记》的愿望。他坚信,这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著作足以令他的“文采表于后世”,流芳千古:

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历史没有令司马迁失望,他是中国古代通过“立言”而达到不朽的著名实例。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代,人们对文学开始有了新的认识,“立言”也被赋予了更加崇高的意义。曹丕(187-226)在其《典论·论文》中对此作过经典论述: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名声自传于后。6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1 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59 页。[GUO Shaoyu,ed.,Zhongguo lidai wenlun xuan(Chinese Critical Writings on Literature),vol.1,Shanghai:Shanghai Chinese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Co.,Ltd.,1979,159.]

曹丕把文章或“立言”称为“经国之大业”,显然是对传统“三不朽”的一个修正,因为在他看来,“立言”至少可与“立功”等同而论。不仅如此,曹丕上文还赋予了文士(“古之作者”)以相对独立性,因为他们“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通过自己的文章,便可名垂千古。曹丕身兼王侯与文人双重身份,能够如此推崇文章的价值与意义,的确难能可贵;
他明确将不朽的文章与短暂的“年寿”和“荣乐”对比,也为后代诗人表现这一主题提供了灵感与启示。7自曹丕之后,中国历代文人对此议题的阐述不绝于耳。参见蒋寅《古典诗学的现代诠释》,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十二章“以诗为性命”。在其后来出版的《镜与灯:古典文学与华夏民族精神》(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一书中,蒋寅对此又做了进一步论述;
参见第二章第三节,“在文学中永生”。[After Cao Pi,many scholars made similar comments on this issue.See JIANG Yin,Gudian shixue de xiandai quanshi(Modern Interpretations of Classical Poetics),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2003,chap.12,and JIANG Yin,Jing yu deng:Gudian wenxue yu huaxia minzu jingshen(Classical Literature and the Chinese Spirit),Shijiazhuang:Hebei Education Press,2014,chap.2.]

在西方文化中,对诗歌与不朽的认识与论述同样可以溯源到其早期经典文献。柏拉图(约公元前427-前347)在他著名的《会饮篇》(Symposium)中曾通过苏格拉底之口对此作过评述。他指出,面对不停的代谢与变化,人与动物都有渴望永恒不朽的本能。具体到人类,正如人由肉体与心灵构成,人类的不朽也分成两种。肉体的不朽体现在生育子孙,传宗接代,而心灵的不朽则不同:

世间有些人在心灵方面比在身体方面还更富于生殖力,长于孕育心灵所特宜孕育的东西。这是什么呢?它就是思想智慧以及其他心灵的美质。一切诗人以及各行技艺中的发明人都属于这类生殖者。但是最高最美的思想智慧是用于齐家治国的,它的品质通常叫做中和与正义。8参见朱光潜:《柏拉图文艺对话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269 页。[Chinese translation in ZHU Guangqian,trans.,Bo La Tu wenyi duihua ji(Plato’s Dialogues on Art and Literature),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1980,269.]

上述提法隐含了中国古代三不朽中“立功”和“立言”。诗人与艺术家凭借语言等其他艺术媒介创造“思想智慧以及其他心灵的美质”,也就是“立言”。虽然这种智慧创造可令人不朽,但与那些协助政治家“立功”,也就是“齐家治国”的“最高最美思想智慧”相比,自是相形见绌。柏拉图此处的观点,与《左传》中的“三不朽”在价值取向方面可谓不谋而合。

柏拉图是位思想家,其宗旨是要建立他心目中的理想国,因此他把政治家置于诗人艺术家之上,自是在情理之中。但从诗人的角度来看,任何业绩都要通过他的吟诵方可流芳后世,否则只能是昙花一现。为此,诗人及其作品具有超乎人类、接近神性的特质与特权。这一点在古希腊抒情诗人品达(Pindar,约公元前518-前438)的作品中常有表现,尤其是在那些为奥林匹克竞赛获胜者所作的颂歌(odes)当中。例如,在第十首颂歌中,品达先对一位儿童组拳击冠军海格斯德摩斯(Hagesidamos)的成就做了冠冕堂皇的称颂,然后笔锋一转,开始讴歌诗歌的不朽作用:

每当一位曾经成就过辉煌业绩的人沉入冥界的时候,如果没有颂歌的奖赞,他一生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他的辛勤付出只为他赢得了一点快乐。但是温柔的琴瑟和甜美的笛声为你赋予荣耀,为此,你的名声受到缪斯,即宙斯女儿们的爱护,并将广为传播。9引自 J.B.Leishman,Themes and Variations in Shakespeare’s Sonnets( New York:Hilary House Publishers Ltd.,1961),27.英译原文:Whensoever a man,who hath done noble deeds,descendeth to the abode of Hades,without the meed of song,he hath spent his strength and breath in vain,and winneth but a little pleasure by his toil;
whereas thou hast glory shed upon thee by the soft-tongued lyre and by the sweet flute,and thy fame waxeth by favour of the Pierid daughters of Zeus.另请参见 C.M.Bowra,trans.,The Odes of Pindar( Penguin books limited,1969),110.

诗人的颂歌10即“温柔的琴瑟和甜美的笛声”(soft-tongued lyre and sweet flute);
在古希腊所有抒情诗(lyric),包括颂诗(ode),都是伴有音乐的乐歌。[All lyrics in ancient Greece were songs accompanied by musical instruments.]使得英雄伟人的业绩免于在他死后销声匿迹,并因受到诗神的眷顾而为人传诵。后来罗马诗人贺拉斯(Horace,公元前65-前8)对此做过进一步的补充与发展:

在阿加门农之前曾有过很多勇士,但他们都被埋没,于长夜之间默默无闻,无人凭吊,因为他们没有神圣诗人。在坟墓里,未经记录的勇气与被人忘记的怯懦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11引自 H.J.Jackson,Those Who Write for Immortality:Romantic Reputation and the Dream of Lasting Fame(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15),8.英译原文:Many a brave man lived before Agamemnon;
but all lie buried unwept and unknown in the long night,because they lack a sacred bard.In the grave there is little to distinguish unrecorded valor from forgotten cowardice.

言外之意,便是勇士的业绩固然重要,但倘若没有诗人讴歌记录,那死后便与庸人懦夫无异,为世人所遗忘。反之,阿加门农因为有荷马这位“神圣诗人”(sacred poet)在其史诗中对其加以称颂,因而得以为后代所铭记。贺拉斯便把自己视为一位这样的神圣诗人。他坚信自己所创作的诗歌具有不朽的意义与作用,能够令作者和他所吟咏的对象名垂千古。他在自己的一首颂诗中声言:

我已经建成了一座纪念碑,它

比青铜更为长久,比皇家金字塔

更加崇高;
雨水不能将其吞噬,

呼啸的北风,连绵的岁月,还有

岁月的流逝都无法将它摧毁。12Jeffrey H.Kaimowitz,trans.,The Odes of Horace(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8),142.英译原文:I have achieved a monument more / permanent than bronze and higher than the royal / pyramids,which no devouring rain,/ no raging North Wind can destroy or years / in endless series or the flight of time.

贺拉斯将他对诗歌比作“纪念碑”(“monument”),比象征王权的“金字塔”(“pyramids”)更为崇高,颇有与柏拉图为政治家建立的“殿堂”(“temples”)抗衡之意。不仅如此,它傲对自然风雨的侵蚀,藐视时间岁月的流逝;
这里,西方古典文学中对诗歌不朽价值与意义的赞颂已经达到了极致,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即使在基督教征服西方文化之后,仍然经久不衰。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大诗人彼特拉克(Petrarch,1304-1374)便曾声言,一位诗人的最高目标乃是通过诗歌为自己获取荣誉,以便“令其芳名不朽。”13参见A.C.Sparing,Medieval to Renaissance in English Poetry(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6.引号中原文:“to gain‘ immortality for his name.’”与他同时代的薄伽丘(Boccaccio,1313-1375)更是断言:“显而易见,诗人的歌诗,正像作曲家的名字,几乎是不朽的。”14同上,第6~7 页。引号中原文:“It is perfectly clear that the songs of poets,like the name of the composer,are almost immortal.”意味深长的是,此处与诗人相提并论的已经不再是古典时期的政治家与立法者,而是同为艺术家的作曲家。其中的变迁,正向我们揭示了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对文化艺术的推崇。

由此可见,在中西文化传统中很早便有通过文章和诗歌创作达到不朽的认识与信念。在早期,文章和诗歌的不朽意义和作用均被认为在经国政治的业绩之下。随着时间的发展,尤其是在文人作家笔下,文章与诗歌逐渐被提高到与经国大业同等的地位,并且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下面便让我们继续讨论中英诗歌对这一现象的艺术处理与表现。

下面是建安诗人曹植(192-232)的一首乐府诗,《薤露行》: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

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

鳞介尊神龙,走兽宗麒麟。

虫兽犹知德,何况于士人。

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

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15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433 页。[ZHAO Youwen,ed.,Cao Zhi ji jiaozhu(Annotated Edition of Cao Zhi’s Works),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1984,433.]

诗的前四行铺垫出生命短暂,人世无常的语境,随后引出诗人渴望建功立业的志向。但是,虽然诗人自信具有“王佐才”,仍旧无法实现其愿望,故有“慷慨独不群”的感叹。既然“立功”之路龃龉不通,诗人便转而寻求其他能够满足自己志向的途径。作为一位“士人”,他自然想到了“立言”。如此思维,自然不出传统三不朽的格局,也令人想到司马迁,但是曹植此处举出了“孔氏删诗书”的大旗,以此为“立言”这一末项摇旗呐喊。曹植声言,既然孔子通过删定诗书成就了辉煌的“王业”,并获得了“素王”的称号,16王充 《论衡·定贤》:“孔子不王,素王之业在《春秋》”。[“Confucius was never a king,but his career as uncrowned king lies in his Chunqiu,” from the “Ding xian”(Recognizing a Worthy)chapter of Lun Heng(Philosophical Essays)by Wang Chong.]那么他本人也一定能够通过自己的笔墨,通过诗歌写作创造出不朽的业绩与声名:“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17唐代李白那首著名的《古风五十九首·其一》(大雅久不作)便是继承了曹植此诗中的表述,只不过在李白那首诗中,促使诗人发出“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这一豪言壮语的语境并非生命短暂,世事无常和报国无门,而是中国诗歌自上古以来“大雅久不作”的发展历史。诗人把自己的诗歌创作比作孔子删定诗书的“王业”,并要以此力挽狂澜,重振久已沦丧的古代大雅诗风。参见《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第一册,第19~24页。钱钟书将此解释为“盖亦深慨风雅沦夷,不甘以诗人自了,而欲修史配经。”(《谈艺录》,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9页),未免过于坐实。明代胡振亨对此诗的评论庶几近之:“统论前古诗源,志在删诗垂后,自负不浅。”载于《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第一册,第28页。此处之“删诗”显然与孔子删定诗书不同,而是指对“前古诗源”即古代诗歌甄别梳理,推陈出新。对于曹植和李白来说,诗歌创作与孔子删定诗书同属“立言”。另外,还应该指出,曹植也曾发表过贬低辞赋的言论。在《与杨德祖书》中,他便曾说“辞赋小道,故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 参见《曹植集校注》,第154页。本文将对这一现象做进一步阐述。[In his well-known poem,“Fifty-nine Ancient Poems:One,” Li Bai expresses a similar thought on this issue,although what prompted him to do so was not the transience of life and despair of accomplishing a grand political cause,but the lack of great achievement in Chinese poetic history up to his time.He compares his poetic composition with the“kingly career” of Confucius’ editing the Book of Poetry,and wishes to revive the ancient poetry that had degenerated since then.See Li Bai quanji jiaozhu huishi jiping,vol.1,19-24.Qian Zhongshu takes this to mean that Li Bai“ feels deeply poetry has declined to the extent that makes him not happy to be a mere poet,but instead wanting to study history and classics”(Tanyi lu [Discourses on Art and Literature],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1984,29).This interpretation sounds too rigid.This comment by Hu Zhenheng,a critic from the Ming dynasty,may be more accurate:“Li Bai surveys the origin of ancient poetry,and aims to edit poetry in order to leave his name to posterity;
this is indeed very prideful.” See Li Baiquanji jiaozhu huishi jiping,vol.1,28.Here Li Bai’s“ editing poetry” is different from Confucius’editing the Book of Poetry;
it means instead to comb through ancient poetry in order to create something new.As far as Cao Zhi and Li Bai are concerned,their poetic composition and Confucius’ editing the Book of Poetry both fall into the category of“ achieving immortality through word.”It should be noted that Cao Zhi at other times also voiced his contempt toward poetic writings.In his“ Letter to Yang Dezu,” he said“ rhapsodies are insignificant;
they cannot promote great values in order to demonstrate them to the coming generations.” See Cao Zhi ji jiaozhu,154.There will be more discussion on this in the following pages of this essay.]

曹植此处的表述自然令人想起其兄曹丕有关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主张。相比之下,李白“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则在此基础上又变本加厉,将“立言”凌驾于“立功”之上。唐代另一位诗人司空图(837-908)也曾表达过同样的态度:

浮世荣枯总不知,且忧花阵被风欺。

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18《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十九首》其六,《全唐诗》卷634,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7276 页。[“Li ji shan xia wucun kan xinghua shijiu shou”(Nineteen Poems on Looking at Apricot Flowers at the Wu Village:Six)in Quan Tang shi(Complete Poems of the Tang Dynasty),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1960,7276.]

此诗为《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十九首》之六。前两句写诗人淡于“浮世荣枯”即世间功名,却对自然中的花朵尤其钟情。后两句转到本文的主题。“麒麟阁”本指汉代未央宫中储存功臣画像之处,此处被诗人移至“侬家”,指代其个人藏书之所。19杜甫 《前出塞》诗之三中便有 “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之句。另据《三辅黄图·阁》:“麒麟阁,萧何造,以藏秘书,处贤才也。” 以上参见《汉语大词典》“麒麟阁”条。司空图此处对麒麟阁的用法或本于其上述两种用法和意义。[In the third poem of his “Qian chu sai”(Moving out of the Steppe in the Past),Du Fu has said that “Fame and achievement are illustrated at the Unicorn Gallery,/ Bones in the battlefield will rot soon.” Also according to Sanfu huangtu(Yellow Maps of the Three Prefectures),“the Unicorn Gallery was built by Xiao He for the purpose of storing valuable books and providing a residence for virtuous talents.” See the explanation of “qilin ge”(kylin gallery)in Hanyu dacidian(Comprehensive Dictionary of Chinese).Sikong Tu’s reference to the Unicorn Gallery may be based on the aforementioned two meanings.]末行更是明确把诗歌称为“第一功名”,将其置于立德立功之上。

宋代欧阳修(1007-1072)为纪念苏轼、梅尧臣而作的《感二子》进一步继承和发展了李白和司空图的上述立场:

黄河一千年一清,岐山鸣凤不再鸣。

自从苏梅二子死,天地寂默收雷声。

百虫坏户不启蛰,万木逢春不发萌。

岂无百鸟解言语,喧啾终日无人听。

二子精思极搜抉,天地鬼神无遁情。

及其放笔骋豪俊,笔下万物生光荣。

古人谓此觑天巧,命短疑为天公憎。

昔时李杜争横行,麒麟凤凰世所惊。

二物非能致太平,须时太平然后生。

开元天宝物盛极,自此中原疲战争。

英雄白骨化黄土,富贵何止浮云轻。

唯有文章烂日星,气凌山岳常峥嵘。

贤愚自古皆共尽,突兀空留后世名。20洪本建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46 页。[HONG Benjian,ed.,OuyangXiu shiwen ji jiaojian(Annotated Edition of Ouyang Xiu’s Poetry and Prose),vol.1,Shanghai:Shanghai Chinese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Co.,Ltd.,2009,246.]

诗的前八行用极度夸张的语言描写苏、梅二子之死所造成的影响,仿佛整个宇宙都为此中断了自然运作,万物也因此黯无声色。中间十二行赞美二子的诗才与成就,并将他们与被誉为诗仙、诗圣的李白、杜甫相比;
他们才侔造化,乃至引起“天公”的嫉妒,令他们不享天年。最后六行宣告文章如山河日月,万古常新,而英雄富贵则如过眼烟云,稍纵即逝。值得注意的是,欧阳修在此诗中除了把“立言”置于“立功”之上,还在最后两行中对“立德”的不朽功效予以不屑。所谓“贤愚”,当是指德行之士与顽昧之徒。虽然在传统三不朽的格局中,“立德”被列在首位,但在欧阳修看来,它所能达到的,至多是在死后“空”为后代留下一个“后世名”。换言之,“立德”未免空洞无物,远不如“立言”那样,令诗人死后通过“文章”依旧灿烂如日星,峥嵘如山岳,既光芒万丈,崇高雄伟,又令人瞩目,亘古长存。21应该指出,本文所涉及的只是那些已成为不朽的经典诗作。明清时期,随着诗歌创作以及个人结集出版的普及,有些诗人把作诗比作生育子孙后代,藉此令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即所谓“文字流传胜子孙”。参见蒋寅《镜与灯:古典文学与华夏民族精神》,第126~129页。这一“非常平民化的诗歌观”(蒋寅语)固然为那些不见经传以及身后无子的诗人提供了身传后世的希望,但子孙后代的比喻也表明他们所希望的实际上是传宗接代,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不朽。正如穆叔在《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中对三不朽做出定义之后,继续说道:“若夫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绝祀,无国无之,禄之大者,不可谓不朽。”他将此称为“世禄”。[It should be noted that this essay focuses only on those poems that have achieved the status of classics and therefore have become immortal.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with widespread poetic composition and the publication of personal collections of poems,some have begun to compare poetic composition to begetting offspring,thereby ensuring the continuity of their life;
this has been called“ writing can last longer than offspring.” See JIANG Yin,Jing yu deng:Gudian wenxue yu huaxia minzu jingshen,126-29.This“ popularized notion of poetic composition,” as characterized by Jiang Yin,may have provided some consolation for those unknown or childless poets,but the comparison with begetting offspring demonstrates that what they really wished for was the continuation of the family line,rather than immortality in the traditional sense.This is why Mu Shu,having given his definitions of the“ Three Immortalities” in the Zuo zhuan,goes on to say that“ as for preserving family name in order to keep the ancestral rituals so that they will never end,every state has it;
even though the fortune maybe great,it cannot be called immortality.” He thus describes this as“ hereditary fortune.”]

在英国诗歌中,诗歌与不朽这一主题在十六和十七世纪引起了很多诗人的关注。在英国文学史上,这一时期被称为英国的文艺复兴,许多诗人作家翻译模仿希腊罗马古典文学,对这一主题的处理也表现出不少因袭的痕迹。例如本文开始所引的那首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便采用了纪念碑的意象和比喻,令人联想起贺拉斯的颂诗。但是,在很多英国诗人笔下,这一主题也被赋予了新的内容和表现方式。其中一个重要特点,便是在西方文化早期,尤其是在柏拉图的论述以及贺拉斯的表现中,诗歌的价值与意义总是被用来与政治业绩进行对比,正如在中国传统中,“立言”与“立功”总是形影不离。而在十六、十七世纪英国诗歌中,由于受文艺复兴中强烈的人文主义思潮影响,22A.C.Sparing 指出,“文艺复兴的两个基本理念便是人的尊严与诗歌的尊严”( two fundamental Renaissance ideas,of the dignity of man and the dignity of poetry”;
参见其 Medieval to Renaissance in English Poetry,7.诗歌的不朽意义逐渐从传统的格局中抽身出来,更多与表现个人情爱的诗歌结合在一起,成为诗人表述对恋人忠贞爱慕的一个重要艺术手段。例如,在前面所引的那首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对诗歌不朽意义的赞颂,也正体现了他对恋人的痴情,相形之下王侯的业绩倒是显得更加脆弱,因而微不足道。在另一位大诗人斯宾塞(Edmund Spenser,1552-1599)如下这首十四行诗中,这一特征表现得更为显著:

One day I wrote her name upon the strand,

But came the waves and washed it away:

Again I wrote it with a second hand,

But came the tide,and made my pains his prey.

“Vain man,” said she,“that dost in vain assay,

A mortal thing so to immortalise;

For I myself shall like to this decay,

And eke my name be wiped out likewise.”

“Not so,”(quod I)“let baser things devise

To die in dust,but you shall live by fame:

My verse your virtues rare shall eternise,

And in the heavens write your glorious name:

Where,whenas death shall all the world subdue,

Our love shall live,and later life renew.”23Emrys Jones,ed.,The New Oxford Book of Sixteenth Century Vers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282.

一天我在海滩写下她的名字,

可是波涛涌上来将它冲走。

我用另一只手又写了一遍,

可是潮水涌来,令我前功尽休。

“你太自负”,她说,“想要自负地

把一个平凡之物变为不朽。

因为我本人将像这样死去,

我的名字也会被同样抹掉。”

“不会”,(我说)“让更低下之物

死在土中,但你将因声誉存活:

我的诗将让你罕见的美德永存,

并在天堂写下你光辉的芳名:

虽然死亡会征服整个世界,在那

我们的爱情将会生存,代代常新。

这首诗出自斯宾塞十四行体爱情组诗《小小朱庇特》(Amoretti)。诗人通过自己与情人的一段想象对话,来表现对诗歌不朽价值的讴歌与信念。此处,所有立德立功的阴影已经被清理得荡然无存,所余下的,只有诗歌创作与自然规律,亦即死亡之间的较量;
诗歌的不朽意义也仅仅在于它能够令诗中所描述的爱情克服和战胜自然的阻挠与局限,使其超越尘世和死亡,在天堂之上“代代常新”(life renew)。

在丹尼尔(Samuel Daniel,1562-1619)下面这首诗中,诗歌的不朽功能在爱情这一语境中进一步浓缩,被用于铭记恋人生命中最美满的一刻,即她的青春年华:

WHEN winter snows upon thy golden hairs,

And frost of age hath nipped thy flowers near;

When dark shall seem thy day that never clears,

And all lies withered that was held so dear:

Then take this picture which I here present thee!

Limned with a pencil not all unworthy,

Here see the gifts that GOD and Nature lent thee;

Here read thyself! and what I suffered for thee!

This may remain thy lasting monument,

Which happily posterity may cherish:

These colours,with thy fading,are not spent;

These may remain,when thou and I shall perish.

If they remain,then thou shalt live thereby;

They will remain,and so thou canst not die!24同上,第510页。[Ibid.,510].

当冬季在你金发上洒满了白雪,

严霜岁月几乎捏掉了你的花朵;

当你感到每天每日都黯如黑夜,

过去的珍贵事物如今都已枯萎;

请你拿起我此刻献给你的图画,

绘制它的铅笔并非毫无价值。

这里有上帝自然借与你的恩赐,

这里有我曾为你所遭受的痛苦。

它将要成为你的永恒纪念碑,

后代的人们将会把它欣然珍藏;

这些色彩不会随你的容颜凋谢,

当你我逝去之后,它们将永存。

如果它们永存,那你也将活在其间,

它们将会永存,因此你也永不消亡。

这首诗同样出自一组十四行体爱情诗,题目为《达莉亚》(Delia)。诗人首先把自己献给情人的诗比作一幅图画(picture),其中载有情人的花样年华,令她在衰老时刻能够重温自己的美丽,即“上帝自然借与你的恩赐”(the gifts that GOD and Nature lent thee)。此处,诗人不忘向对方表白,指出自己在求爱过程中所经历的痛苦与折磨(what I suffered for thee)。接下去,诗人又变换了一个比喻,把这一图画说成一座“永恒纪念碑”(lasting monument),并预言它将被后代“珍藏”(cherish),在世间“永存”(remain)。虽然这一图画和纪念碑的建造者和所纪念的对象(即情爱的双方“你我”thou and I)有一天会辞别人世,但这一图画和纪念碑,也就是诗人的诗作,“将会永存”(will remain);
为此,诗人向他的恋人郑重宣告,“你也将活在其间”(thou shalt live thereby),“永不消亡”(thou canst not die)。

上述这几首中英诗歌有一个共同特点,那便是它们都表现了对诗歌不朽意义与价值的坚定信念。但人一生中不可能始终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失意惆怅、茫然落魄之际,周围的世界可于瞬间由天堂堕入地狱,诗人为之倾倒的诗歌,也可即刻失去其神圣不朽的光环,变成微不足道甚至令人怜悯的卑琐之物。在结束本文之前,让我们留意一下贬低诗歌价值与意义的两首诗,它们分别出自曾经极力赞颂诗歌不朽的李白和莎士比亚。

李白这首诗的题目为《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原诗过长,我们将只征引相关的段落。从题目上可知,这位王十二曾于“寒夜独酌”之际感慨作诗,赠与李白,李白以此诗回应。王十二其人不详,但从李白的和诗中不难看出,他也是一位怀才不遇之士,并在其赠与李白的诗中发了许多牢骚。如此语境自然与《江上吟》一诗中李白与寮友携妓酣饮大相径庭。为此,李白对同一主题做出不同表现也不足为奇。在这首诗中,李白先是对王十二的赠诗表示谢意,随即便引出“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这一年华易逝,姑且及时行乐的常见主题。但是,此时诗人虽欲作豁达,却仍然无法忘记富贵功名:

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

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25詹瑛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第5 册,第2701 页。[ZHAN Ying,ed.,Li Bai quanji jiaozhu huishi ji ping,vol.5,2701.]

前两行指纨绔子弟斗鸡取乐,后两行推出为唐朝在边塞屡立战功的将领哥舒翰。二者均为友人王十二及诗人自己所“不能”,也就是说,富贵与功名都难以乞求。按照《江上吟》的思路,诗人此刻应该发出类似“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的豪言壮语了,因为富贵功名或“立功”必须依靠外界因素,在人不在己,但是诗歌创作或“立言”乃是士人的特权,在己不在人。26这一点经常为后人提起,如清朝的朱彝尊便说过:“故士之不朽,立功者倚乎人,立言者在己。”引自蒋寅:《镜与灯:古典文学与华夏民族精神》,第115 页。[This has often been mentioned by later writers.Zhu Yizun of the Qing dynasty,for example,once said:“As for achieving immortality for a scholar,if he wants to do it through official career,he must depend on others,but if he wants to do it through word,he can rely on himself.” See JIANG Yin,Jing yu deng:Gudian shige yu huaxia minzu jingshen,115.]倘若前者不可企及,后者毕竟可以僶勉求之,而且所获取的令名会更为长久。然而,诗人此刻所想到的却是:

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

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

既然诗歌本身便毫无价值,那么它被世人藐视乃至遗弃也便无可非议了。虽然这是愤世嫉俗之语,但其中透露出诗人对诗歌意义与价值的绝望,以及士人在社会上生不逢时、无人理解的孤独。在此诗的后半部,李白历数历史上怀才不遇的几个经典实例,以说明“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藉此来安慰自己和友人。这种心境,更是令诗人发出了抛弃功名富贵、归隐山林的经典感叹:“少年早于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27除李白之外,还有其他诗人也对诗歌做出过如此不同的评价。前面已经提到曹植,另外杜甫也在其诗中作过类似表述,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偶题》),便是在肯定文章的不朽意义;
但“文章一小伎,于道未为尊”(《贻杜少府》)则是截然相反之词了。[In addition to Li Bai,other poets have also made similar comments on poetry.In addition to Cao Pi mentioned earlier,Du Fu has also expressed different attitudes toward poetry.Once he said “Writing is a matter of eternity,/Its success and failure is known to my inch-size heart”(“Written Impromptu”);
At another time,he also said “Writing is a petty skill,/ Not worthy of the Truth.”(“To District Defender Du”)]

同样,莎士比亚也在其十四行组诗中的第72 首中对自己诗歌的价值与意义提出了质疑和贬斥:

O,lest the world should task you to recite

What merit lived in me,that you should love

After my death,— dear love,forget me quite,

For you in me can nothing worthy prove;

Unless you would devise some virtuous lie,

To do more for me than mine own desert,

And hang more praise upon deceased I

Than niggard truth would willingly impart:

O,lest your true love may seem false in this,

That you for love speak well of me untrue,

My name be buried where my body is,

And live no more to shame nor me nor you.

For I am shamed by that which I bring forth,

And so should you,to love things nothing worth.28David West,Shakespeare’s Sonnets,226.

啊,为了避免世人强迫你陈述

我有什么德行,值得你的爱慕,

在我死后,亲爱的,请把我忘掉,

因为你在我身上找不到任何长处,

除非你编造出一些善良的谎言

为我添加上我并不具备的品德,

并且对死去的我献上各种赞美

全然不顾真实的情况并非如此。

啊,为了避免让你的爱变得虚假,

令你出于对我的爱而肆意说谎,

请把我名字连同身体一同埋葬,

这样我便不会再令我和你羞耻。

因为我为我的创作感到羞耻,

你也应为爱慕废品感同心受。

昔日比王侯纪念碑更为永恒的诗篇,如今成了一文不值的“废品”(things nothing worth);
昔日诗人曾自负地向恋人承诺,他将在自己的诗歌中万古长存,如今却敦促恋人将这些一文不值的作品忘掉,以免为他带来“羞耻”(shame)。29同样,在第16 首中,莎氏用“贫瘠”(barren)来描述他的诗歌。另外,应该指出莎氏比亚十四行组诗中大部分篇章所吟咏的对象或恋人是一位年青男子(fair youth),本文所引用的两篇便是如此。[Similarly,Shakespeare describes his poems as “barren” in sonnet 16.It should also be noted that most of Shakespeare’s sonnets are addressed to a “fair youth” who is male,as the two poems discussed here.]如此截然相反的评价,出自同一诗人之口,针对同一组诗作,看上去似乎出乎常理,令人难以置信。虽然与李白那两首诗不同,莎氏这二首诗的题目没有透露出它们的写作场合与语境,但诗中所表现的乃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与态度,当是确定无疑。从诗学理论的角度来看,李白与莎氏两首诗所体现的,正是抒情诗的特征,即它是对诗人在某一特定情境中特定感受的记录。英国十九世纪诗人罗塞蒂(D.G.Rossetti,1828-1882)曾把十四行诗称为“某一时刻的纪念碑”(a moment’s monument),30David Damrosh,ed.,The Longman Anthology of British Literature,vol.II(New York:Longman,1999),1699.此外十四行组诗的形式也为诗人在不同篇章中从不同视角、语境探讨和表现某一主题提供了便利。参见Sasha Roberts,“Shakespeare’s Sonnets and English Sonnet Sequences,” in Early Modern English Poetry:A Critical Companion,eds.Patrick Cheney et al.(New York and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175.(In addition,the sonnet sequence also provides a convenient form for the poet to explore and express the same subject under different occasions and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
see Sasha Roberts,“Shakespeare’s Sonnets and English Sonnet Sequences,” in Early Modern English Poetry:A Critical Companion,eds.Patrick Cheney et al.,175.)中国中古诗歌评论家钟嵘(468-518)更是指出诗歌创作中“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31(南朝·梁)钟嵘:《诗品序》,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1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09 页。[ZHONG Rong,“Shipin xu”(“Preface to the Ranking of Poetry”),in Zhongguo lidai wenlunxuan(Chinese Critical Writings on Literature),vol.1,ed.Guo Shaoyu,309.]的现象,即“嘉会”与“离群”两种语境能够分别产生欢乐(“亲”)与悲伤(“怨”)的诗歌。上述两个理论正可作为李白与莎士比亚上述两首诗不同语境的注脚:虽然所涉及的是同一主题,但不同语境和由此产生的不同视角却可令诗人有不同的感受。为此,虽然李白与莎士比亚对诗歌与不朽这一主题分别做出了看似矛盾的不同表现与判断,但它们都不失为诗歌的真实。另外,两位诗人的上述表述也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在中英诗歌传统中,都存在着对诗歌亦褒亦贬的双重态度,但这已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32前面已经提到,中西早期文化在表述诗歌不朽的概念时,均将其置于政治业绩之下,可谓褒中有贬。在中国传统中,更有把辞赋视为雕虫小技,丈夫不为的说法;
参见扬雄《 法言》,载于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在西方,受柏拉图影响,诗人被视为伤风败俗者( enemies of virtue)谎言家(liars),参见 Stephen Gosson,“The School of Abuse,” and Elizabeth Barret Browning,“Aurora Leigh,” in The Longman Anthology of British Literature,vol.1,948,and vol.2,1167);
为此,英国诗歌理论的主要任务之一便是为诗歌辩护,如西德尼 Philip Sidney( 1554-1586)和雪莱 Percy B.Shelley( 1792-1822)的两篇重要诗论都以《诗辩》(“The Apology for Poetry,”“ Defense of Poetry”)为题目。参见The Longman Anthology of British Literature,vols.1,2,913-46,695-705。[As has been mentioned earlier,in both the Chinese and Western traditions poetry and writing in general have been placed below political achievement,which implies an ambiguous attitude.In the Chinese tradition,rhapsody,a kind of poetic composition,was once considered as a petty skill like insect carving,not worthy of a gentleman;
see the“ Fa yan” by Yang Xiong,in Guo Shaoyu,ed.,Zhongguo lidai wenlunxuan,vol.1,ed.GUO Shaoyu.In the west,due to Plato’s influence,poets sometimes are considered to be“ enemies of virtue” and“ liars”;
see Stephen Gosson,“The School of Abuse,” and Elizabeth Barret Browning,“Aurora Leigh,” in The Longman Anthology of British Literature,vol.1,p.948,and vol.2,1167.Because of this,one of the main tasks of English poetic theory and criticism is to offer defense for poetry,such as Philip Sidney(1554-1586)’s“ The Apology for Poetry” and Percy B.Shelley’s( 1792-1822)“ Defense of Poetry.”]

中英诗歌中诗歌与不朽这一主题均可上溯到各自文化传统中凭借文章流芳万世的信念,而且在早期,这一信念均被置于立功或经国业绩之下。后代诗人在表现这一主题时,均试图提高诗歌创作的意义与价值,以便令其从经国业绩的阴影当中摆脱出来。在这一过程中,本文所评述的中英诗人选择了不同的途径。中国诗人似乎从未能够把诗歌创作(“立言”与经国大业“立功”)分离开来。虽然他们不时强调诗歌的不朽要胜过功名富贵,但功名富贵始终是赞美诗歌的背景和语境,似乎没有这一对比,诗歌本身便失去了其意义与价值。与此不同,英国诗人在赞颂诗歌的不朽时,似乎能够摆脱以往对政治业绩的依赖。他们把诗歌与不朽这一主题移植到爱情诗中,因而赋予这一主题以强烈的感性与个人特征。在他们的笔下,诗歌的不朽意义与价值成为他们表述忠贞爱情的一个艺术手段,在这当中已经很少看到功名富贵的影子,仿佛强烈的爱情已经令诗人把尘世的其他顾虑都置之度外,将其净化。反之,上述几首汉诗则在赞美诗歌不朽的同时,仍然不能忘怀社会的期待与仕途的挫折。此外,上述中英诗人在失意潦倒之际,也都曾对诗歌创作的意义和价值表示过怀疑甚至鄙视,使得他们对诗歌与不朽这一主题的表现变得更加复杂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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